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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没有说话,一阵微妙的静默后,他向我做了一个口渴的手势,越过桌面端起我的咖啡杯,杯沿刚碰到嘴唇,就被我一把拉住了。
蹙起眉毛,我招来侍者,给他叫了一杯牛奶。“你的胃不好,最好不要喝咖啡。”
“不要把我当成小孩。”
“可只要小孩才不会照顾自己。”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安抚似地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二十四岁的年纪,的确不算小孩。可在我眼里,无论外貌还是精神,他永远都是一个小少年。
“爱操心的老家伙。”
他小声咕哝,眨了眨眼睛,没由来地抓住我的手,试图用手掌抵住手掌,好象在比比看谁大谁小的意思。我好笑地搁下手中的杯子,这个有趣的孩子。
指尖微微相触,旋即平贴手心,我们的皮肤上汗津津的,能感觉到传达过来的温热和细微的脉搏。他的手明显比我小一圈,缓慢地一点点向下挪,像要分开却又不是。头顶上的树叶沙沙地摇曳起来,阳光被树叶切割,一下子抖落无数的金黄叶片,抹在他的脖子和衣领中间,又层次分明地变幻成棠棣色,香槟色,柳丁黄,淡绿色……最终散于无形。
我看向他的时候,他的长睫毛飞快地颤动几下,黑色的眼睛变得更深了。
然后他突然地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他笑起来有一种奇特的孩子气,就好象在阳光下摇曳的小榛树苗。在他的身后,是深深浅浅的绿森林,每片树叶下面仿佛随时都会跳出一头羚羊,看不到尽头。
2
屋子里头很安静,只有冷气的声音轻微作响。
几层厚重的丝绒窗帘已经束了起来,外推式的落地窗紧闭着。窗外的亮白光线强烈得惊人,一簇簇浓绿仿佛都要融化开,看久了,就会有一种空气在被蒸腾的错觉。
入夏以来,这是维罗纳最热的一天。
我专注于调整钢琴的触键。而温迪刚刚结束了每天早上的晨跑,正用毛巾擦拭汗湿的头发。因为有点好奇我调音的动作,他靠得很近,我可以感受到他身上阳光和树木的气息,还有一点辛辣的香气。
“这是什么味道?”
“闻得出来?”他冲自己的右手腕闻了闻,“可能是庭圆里的琼麻开了的缘故。”
花园愈加漂亮了,绒毛一样的草坪,用砖石围成花圃,成团成簇的石南发了疯似地盛开着,或呈紫色,或呈浅红,一排栗子树夹杂山楂树当作围墙。前几天他还弄了几个支架,种上一大把蔓绿绒,过一些日子,可能就要用上他早就准备好的蛇木柱了。
“我不像妈妈那样精通园艺,不过简单一点的还是会的。”
是很高兴有一个庭园可以让他整理,至少占据住他的一些心思,曾经那么神采飞扬的一个人,不可能会习惯无所事事的沉闷生活。不过如果就这样单纯变成了颐花养草的老人家,那也不是我想见到的。
“乔什,有没有人说过你有一双好看的手。”他很突然地说了一句,“那么细,而且长得吓人。”歪歪头,仿佛在为想不出形容词而烦恼,“好像天生就是用来弹钢琴的,真的非常漂亮。”
刚说完,他打了一个喷嚏。
“谢谢你的赞美,我很高兴。”我失笑地看向温迪,他满头大汗,又吹了太长时间的冷气,“现在,你还是快点去洗澡吧。”
“嗯。”他皱皱有点通红的鼻子。
“等一下,温迪,穿上鞋子!”
我冲他喊了一句,阳光射进屋内撒了满地光斑,光着脚走在地板上,会感到热和痛。但他根本没在听,赤脚跑了过去。有时候我不禁疑惑,艾维塔是怎么样养育出这样的孩子的,就好像森林里头撒开腿飞奔的羚羊,鲜明,强烈,犹如暴风一般从身旁掠过,令人无法移开目光。
十点半左右,门铃响了起来,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温迪去开门,他随便套了一件薄荷绿的衬衫,松松垮垮的,柔顺的黑发上还微淌着水。
我的经纪人瑞纳多站在门外火辣辣的烈日底下。
“嗨,小鬼,好久不见。”
“是很久没见了,大叔。”
重重念出“大叔”两个字,温迪在西班牙住了很久,意大利语带着浓重的外国腔调,加上他的嗓音就很清爽,听起来实在没什么威胁感。
“啊,真是小心眼的孩子。”
几乎是暴力地打着招呼,瑞纳多和温迪很热情地拥抱了一下。
瑞纳多和我合作了将近有十多年的时间,是交情深厚的密友了。
他穿着一件花色有点恐怖的衬衫,把袖子卷到手肘,露出橄榄色的皮肤。不算年轻,可依旧有某些地方透露出年少时爽朗利落的气息。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和温迪才会相处得如此自然,他们之间十五岁的差距,似乎也随着令人愉快的交谈完全消失了。
瑞纳多总爱拉着温迪四处转悠,圣彼德城堡,裘斯提花园,阿迪格河的古桥,当然也不会错过维罗那一年一次的狂欢游行。
那是温迪刚到达维罗那的第七天,他拖着我们去参加狂欢。温迪一开始还有点拘谨和腼腆,可没过多久两个人就疯得犹如顽童。
温迪甚至模仿起了瑞纳多,在游行队伍抵达那座因莎士比亚的戏剧而出名的阳台下时,高唱城市里每个人都会的诗歌。
“啊,多么温柔的一道光辉在窗户那边闪现,
那是东方,茱丽叶是我的太阳。”
我想我的表情多少暴露出了我正在头痛,因为瑞纳多不怀好意地瞄了我一眼,向温迪翘起了大拇指,旋即两个人又嘻嘻哈哈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等我好不容易找到被人潮冲散的他们时,情况已经混乱不堪。
几块长方形木板搭成的平台,温迪和瑞纳多正在上面大跳弗朗明歌舞。
肢体时而柔软,如被微风吹拂的柳枝,时而却紧绷,像是下一刻就要猛然断裂。面容上闪着光,充满了火热的激|情,下面的人一面叫好一面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们一起扭摆身躯,有的还迫不及待打开了准备好的香槟,白沫飞溅。
“喂,乔什。”瑞纳多眼尖发现了我,冲我大叫,“这小鬼有意思,我很喜欢。”他和温迪旋身而过,两人还像老朋友一样击了一下掌。
“乔什!”
温迪大笑着跳下来,顺势扑到我身上,他不知在哪里喝了酒,有点醉了,面色潮红,眼神闪烁不定。
“乔什,乔什,我的老家伙……”
他喃喃自语地叫着我的名字,“你说得没错,这是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吃吃笑着,他吻了吻我的脸颊,“我好喜欢。”
温迪的额头顶着我的,靠得太近了,他只能不停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扫到我的脸,轻轻的,痒痒的,我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摸一下那美丽的眼睫,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这突如其来的思绪被我一笑带过,我腾出一只手,用右手继续抱好这个小醉鬼。抬起头,瞪了一眼还在平台上的瑞纳多,随即又笑了出来,向他做了一个感谢的手势。
温迪很快乐,非常非常的快乐,让他尽快习惯维罗那的生活光靠我一个人是不行的,那一刻,我感谢身畔有瑞纳多的存在。
瑞纳多和温迪闲扯了几句,走过来拍拍我的肩,意有所指的眼神,“老伙计,听说你辞掉了那个理事。”彼此熟悉的程度已经不需要寒暄之类的话了。
“这么快就知道了?”
侧向门扉的六人方桌,和光亮的桧木地板相衬的米色桌巾,我们拉开椅子坐下。这里有整幢屋子最宜人的自然采光,从这个角度看无限延伸的晴空,是萨克斯蓝和浅柠檬色的混合,一点都不刺眼。
“这个圈子里面一向没有什么秘密。”
“不好吗,以后你就不用再抱怨我没有时间写新歌了。”
“这可是你说的。”他怀心眼地一抬眉毛,把一叠厚厚的企划丢到我面前,“好好准备新专辑吧。”
我随手翻阅了几页,慢条斯理地给了他几个字,“给我半年。”
“太长了。”瑞纳多翻翻白眼,身体越过桌子半倾过来,“你还没有到灵感枯竭的岁数吧。”
我朝他打了一个手势,表示没得商量,“上一张专辑才出了不到一年,不用太着急。”我微微抬高视线,目光转回瑞纳多身上,“对了,我嘱咐你带来的东西呢?”
“那个啊……”瑞纳多抓抓头,从带来的两层纸带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瓶子,“我怎么可能忘记,一大早就开车去拿了。”
透明的瓶身被做成了椭圆叶子的形状,叶脉和叶缘都雕刻得格外灵活精细。绿色的液体在里面安静地流淌,摇曳出清澈的光芒。
温迪很有兴趣地把它搁在手心,移到阳光下。光线的反差仿佛让液体一下子从沉睡中惊醒过来,迅速变幻着不同的基调,嫩绿,草绿,翡翠绿,莴苣绿,苔绿……一层层变深,又一层层变淡。这美丽的色彩似乎正缓慢渗透过瓶身,一点点地向温迪的手指上蔓延。
温迪眯细了眼睛,小声地感叹,“真漂亮,好像吸一口气全身都会跟着染成绿色一样。”
“Chypre…Green。”我点了一下微微弯曲的叶尖,那里是瓶盖的地方,“这叫柑苔绿香调。”我向他粗略地解释,“里面大概有绿柑橘,柑苔和松柏,是男性香水中最绿的一种。”
看他的摸样就知道他喜欢这个小东西,刚才我还担心是不是瓶身做得太过于细致了,“这是送给你的。”
“嗯?”吃了一惊,他投来困惑的目光,“什么?”
瑞纳多扑哧一下笑出来,“小鬼,今天是你的生日啊,难道你忘了?”
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温迪直直盯着我,又低头看了一下瓶子,长睫毛上下翻动几次,覆盖出一层淡淡的阴影,有些不好意思了。“乔什,谢谢。” 终于再次直视我,一瞬间绽放出异常柔软的微笑,好像得到了一个再珍贵不过的礼物。
“喂,也该谢谢我啊,我可是冒着大太阳把这玩艺送来的。”瑞纳多不满地插嘴。
这时,房间外的传真机倏地开始咔啦作响。
“是艾维塔吧,她是不会忘记你的生日的。”
听到我的话,温迪飞快地冲了出去。满怀期待的面孔,少年一样锐利的下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