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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对天下后世?臣闻古圣帝明王劝人以孝矣,未闻从而夺之也;为人臣者移孝以事君矣,未闻为所夺也。以礼义廉耻风天下犹恐不足,顾乃夺之,使天下为人子者皆忘三年之爱于其父,常纪坠矣。异时即欲以法度整齐之,何可得耶?陛下诚眷居正,当爱之以德,使奔丧终制以全大节,则纲常植而朝廷正,朝廷正而百官万民莫不一于正,灾变无不可弭矣。
北京御史、给事中请留居正的奏疏来了,南京御史、给事中请留的奏疏来了,南京尚书潘晟也上疏请留了,偏偏居正底门生和刑部两个属官上疏请令奔丧,甚至请令守制。这是为的什么?是反动的势力,还是另外有什么阴谋?居正正在痛恨和愤慨。外边的风声愈来愈紧张了。从严嵩时代起,凡是攻击辅臣的,常得廷杖的处分,高拱时代不是也准备廷杖言官吗?一切都在人们底记忆中。居正在七七以内,本来没有入阁办事,他在出处方面,原有周旋的余地,神宗要留居正,便不能不给居正满意。杖、杖、杖,惟有廷杖才是满足居正的办法。然而廷杖是怎样一种处分呢?受刑未毕,随即死在廷中的故事,大家也还记得。血腥又荡漾起来。
礼部尚书马自强晋谒居正,居正匍匐在孝帏里面。自强极力为中行等解释,他说这一群少年人,固然是年少气盛,冒昧无知,但是他们只是为的国家,并不是有意攻击首辅;他说皇上盛怒之下,惟有居正上疏,为他们营救,才可免去一场大祸。自强真有些黯然了。
“居丧之中,管不了外面的事,请马尚书原谅罢,”居正匍匐着回答。
翰林院的官员们一齐上疏救援了。侍讲赵志皋、张位、于慎行、张一桂、田一俊、李长春,修撰习孔教、沈懋学都具名,但是这一次上疏,只是石沈大海,一点影响也没有。眼看吴中行等四个都要受刑了。他们焦急的了不得。新科状元沈懋学想起居正底儿子嗣修,他写信给嗣修,请他和居正说情,一连去了三封信,但是嗣修不敢向居正说。懋学惶急了,他知道李幼滋和居正接近,幼滋不是提倡讲学的吗?和他谈一些纲常之道,一定可以生效,因此懋学又去信了。幼滋底答复只是这几句:“若所言,宋人腐语,赵氏所以不竞也。张公不奔丧,与揖让、征诛,并得圣贤中道,竖儒安足知之!”居正最初请求守制,现在简直是有意不奔丧,从被动成为主动,甚至认为圣贤中道。幼滋这一番言论,更引起一般人底不满。
廷杖底执行更加迫切了。翰林院掌院学士王锡爵约齐十几位翰林院同僚,拜访居正。居正托辞不见,眼看又成僵局。锡爵急了,一直奔到孝闱前面,他又向居正疏解了。他为吴中行等辩护,他请居正申救。
“圣怒太严重了,说不得,”居正说。
‘即是圣怒严重,”锡爵侃侃地说,“也是完全为的相公。”
居正伏着叩头道,“大众要我去,偏是皇上不许我走,我有什么办法?只要有一柄刀子,让我把自己杀了吧!”(见王世贞《首辅传》卷七。又《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一云,居正屈膝于地,举手索刃,作刎颈状,曰:“尔杀我,尔杀我”。《明史稿·张居正传》云:居正至引刀作自刭状,以胁之。《明史·王锡爵传》言居正径入不顾。今按世贞与锡爵往还甚密,言较可信,其余则传闻之辞也。)
锡爵骇然地退出了。就这样决定吴中行等受杖的命运。十月二十二日行刑。中行、用贤各杖六十,杖毕,拖出长安门,再用门板抬出北京。中行已经气绝,幸亏中书舍人秦柱率领医士把他救活,大腿上的腐肉割下几十块。用贤是一个胖子,总算受得起,但是大腿上割下来的腐肉有手掌大,后来他底妻索性把这块肉风干,留给子孙,作为传家的教训。在他们两人逐出北京的时候,日讲官右庶子许文穆送给中行一只玉杯,上面镌着几行字:
斑斑者何卞生泪,英英者何蔺生气,追追琢琢永成器。
用贤所得的是一只犀角杯,上面也有几行字:
文羊一角,其理沈黝,不惜刻心,宁辞碎首?黄流在中,为君子寿。
艾穆、沈思孝所受的待遇更惨了。廷杖八十以后,手足加了镣梏,收监三日,再得到充军的处分,艾穆遣戍凉州,思孝遣戍神电卫。艾穆、平江人,在湖南、湖北没有分省以前,和居正算是同乡。居正痛切地说:“从前严分宜(严嵩,分宜人)当国的时候,没有同乡对他攻击,如今我比不上严分宜了。”他回想到门生和同乡都向自己攻击,真有些感慨系之。
气量宽宏的大臣,遇到这个局面,用不到愤激,更谈不上廷杖,争是非本来是很平常的,为什么要流血呢?但是明朝的政局,本来不是一个心平气和的局面,居正也不是一位气量宽宏的大臣。他总以为这样便可以压抑当时的舆论,偏偏中行等四人血流满地,气息仅属的形态只激起了一个志士底愤慨。这是万历五年新科进士,观政刑部的邹元标,后来嘉宗天启年间一位有名的大臣。元标看到廷杖以后,随即上疏:
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居正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其设施乖张者:如州县入学,限以十五、六人,有司希指,更损其数,是进贤未广也;诸道决囚,亦有定额,所司惧罚,数必取盈,是断刑太滥也;大臣持禄苟容,小臣畏罪缄默,有今日陈言而明日获谴者,是言路未通也,黄河泛滥为灾,民有驾蒿为巢,啜水为餐者,而有司不以闻,是民隐未周也;其他用刻深之吏,沮豪杰之材,又不可枚数矣。伏读敕谕:“朕学尚未成,志尚未定,先生既去,前功尽隳。”陛下言及此,宗社无疆之福也。虽然,弼成圣学,辅翼圣志者,未可谓在廷无人也。且幸而居正丁艰,犹可挽留,脱不幸遂捐馆舍,陛下之学将终不成,志将终不定耶?臣观居正疏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后办非常之事,”若以奔丧为常事而不屑为者:不知人惟尽此五常之道,然后谓之人;今有人于此,亲生而不顾,亲死而不奔,犹自号于世日,“我非常人也’,世不以为丧心,则以为禽彘,可谓之“非常人”哉?
奏疏上去两天以后,元标廷杖八十,谪戍都匀卫。天启年间,元标为左都御史,一次在进侍经筵的时候,跌倒下去。燕宗连忙派内官去慰问,大学士朱国祚说道:“元标在先朝,因为直言受杖,至今步履犹艰。”四十余年的事了,这一次的廷杖,留下不灭的遗迹。元标后来也曾说过:“大臣和言官不同:言官只要风裁卓绝,大臣非大利害,即当护持国体,那能和少年一样地轻动?”大致他对于万历五年的建言,感觉到一些懊悔。万历十年,居正身死,次年,革除官荫谥号,直至天启年间,才能追复官职,那一次却完全得力于元标底建议。
在这两次廷杖中间,福建巡抚庞尚鹏有书到居正,为诸人营救;南京操江御史张岳上疏请令居正奔丧。西南方的彗星,还是直射到东北,苍白色的光芒,造成万历五年十月间的恐怖。群臣都感觉不安,谣言好比没有根蒂的柳絮一样,正向四围激荡。有的甚至说居正豫备造反,情形离奇到不成样子。神宗底上谕又下了:
朕承天明命,为天下君,进退予夺,朕实主之,岂臣下所敢自擅。元辅张居正,受皇考顾命,辅朕幼冲,掳忠宣酸,迅成化理,以其身任天下之重,岂容一日去朕左右!兹朕体其至情,厚加恩恤,凡人子所以荣亲送终之典,备极隆异,元辅孝思,已无不尽,亦不在此一行。且纲常人纪,君臣为大,元辅既受皇考付托,义不得复顾其私,为朕倚任,义不得恝然自遂。朕为社稷至计,恳切勉留,群臣都当助朕留贤,才是同心为国。叵耐群奸小人,藐朕冲年,忌惮元辅忠正,不便己私,乃借纲常之说,肆为挤排之计,欲使朕孤立于上,得以任意自恣,殊为悻逆不道,倾危社稷,大伤朕心。兹已薄示处分,用惩奸罔,凡尔大小臣工,宜各明于大义,恪共职业,共成和衷之治。如或党奸怀邪,欺君无上,必罪不宥。钦哉,故谕。(见奏疏六《乞恢圣度宥愚蒙以全国体疏》)
这一道镇压的上谕,果然奏效,不但谣诼宁静下来,连群臣进言,也因此稍息。谁愿意“乃借纲常之说,肆为挤排之计”呢?居正随后疏称:
今言者已诋臣为不孝矣,斥臣为贪位矣,詈臣为禽兽矣,此天下之大辱也,然臣不以为耻也。夫圣贤之学,有遁世不见是而无闷者,人臣杀其身,有益于君则为之,况区区訾议非毁之间乎?苟有以成臣之志,而行臣之忠,虽被恶名,不难受也。臣之所惧,独恐因是而益伤皇上之心,大亏国体之重,凿混沌未萌之窍,为将来无穷之害耳。今诸臣已被谴斥,臣不敢又救解于事后,为欺世盗名之事;前已奏称遵谕暂出,今亦不敢因人有言,又行请乞,以自背其初心:但连日触事惊心,忧深虑切,故敢陈其缕缕之愚。伏愿皇上恢宏天地之量,洞开日月之明,察兆心仰戴之诚,悯迂儒拘挛之见,卓然自信,尽挥群疑,今后凡有言者,谅其无知,勿与较计,宁使愚臣受辱,毋致有伤圣心。仍乞鉴臣初请,俟大礼既成,放臣归葬,则纷纷之议不俟禁谕而群喙自息矣。(同上)
居正疏中虽请神宗恢宏圣度,但是居正底度量,委实亟待恢宏。假如他认识吴中行等只是“迂儒拘挛之见”,那么为什么不能救解于事后?为什么认为上疏救解,只是欺世盗名之事?居正只是心地窄隘,谈不上容人之量。
在七七之中,居正虽然不入阁办事,但是对于国事,始终不曾放手,内阁的公文,一直送到孝闱批阅,十月过去,到十一月初,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