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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天良地整起右派来,比知识分子之间的倾轧,还要残酷十倍。我在那次会议上没有发言,
这倒不是不想去虔诚一番,而实因虔诚的人太多了,没轮上自己表演虔诚。难怪睡在我旁边
地铺上的王守清(因右派不断编组,我和王蒙都分散到了其他帐篷),晚上躺在冰冷的被窝
里,小声地咒骂道:“他娘的,这是要干甚哩?难道唐××和×××不是他娘肚子里生出来
的?是像孙悟空一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你是什么意思?”
“李滨声都晕倒了,他们还他娘的踩人家,我怀疑他们的心脏不是肉长的。”
我低声说:“这儿良心不值钱。”
“我日他娘——”王守清说,“我要是李滨声,跳起来就和那几个家伙拼了!拼死一个
够本儿,弄倒两个赚一个。”
“别说了。”我怕听他这些血淋淋的话。
这个当年战场上的战斗英雄,常常对我说他活得过了头,骂自己没在解放战争中吃了枪
子儿。我毫不怀疑他话中的真诚,因为我们并排躺在地铺上时,他总是狂吸着烟卷,两眼直
棍似地对着帐篷顶出神。
我和他交情甚笃。在右派群体中他显得最为穷酸,一件毛裤,一件红线衣,加上一件草
黄色的破旧棉大衣和一双大头鞋,是他全部越冬的衣物。有一次,夜战归来,他脱鞋爬上地
铺时,我发现他竟然是赤着双足,便拿出10元钱给他,叫他去买两双厚线袜子穿上。他没
有推辞,但我发现他并没有买袜子穿,而是买烟抽了。我对此十分不满。他向我解释说:小
时候受苦惯了,光脚穿棉鞋我可以忍受,没烟抽我受不了。而我每月十八大元……
“你爱人不帮助你吗?”我问。
“我就是为他娘的这事发愁呢!”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问。
最初,他连连摇头叹息,最后,还是袒露了他的心声。他告诉我,当初追求他的那口
子,现在提出和他离婚。
“你可是个男子汉!”我建议他挥刀斩断儿女情。
他说:“我办不到。”
“把你打日本的硬劲拿出来!”
“这是两码事,我一切能舍弃,就是难于割舍她。在这方面,我是个软骨头!”他表白
得坚定而赤诚。
又是一个性格分裂症的患者,我觉得拆散人家婚姻是有损阴德的——尽管我不欣赏他的
态度,还是对此事表示缄默。说不定那位女士,能受王守清的感召而回心转意,因为当时他
俩已经有了娃娃了。
但是,不久就发生了我意想不到的事情——王守清在一次回城休假后,几天没有归来,
我的心也像被掏空了似的,总是盼他早早归来,一天,两天……十多天过去了,他也没有返
回山沟。询问出版社的右派,大家都不知他没有归队的缘由。一天,右派集中学习时,“头
人”宣布了王守清的犯罪情节:由于老婆闹离婚,他用刀片抹了脖子,组织上对他进行了仁
至义尽的抢救,他苏醒后埋怨组织把他送进医院并且绝食。
后来,右派“头人”集中起右派来开会,“头人”宣布说:王守清妄图以死来对抗改
造,是彻底自绝于人民的行为。经王原单位研究决定,送他劳动教养。接着,“头人”听每
个右派谈认识、谈感想。会场上愕然。木然。哗然。这儿大都是文化干部,当然不乏对王口
诛笔伐之词,直到深夜才宣布散会。
当时已是暮春初夏,一担石沟的溪水已经潺潺而流,向阳的山坡上,草木萌动,自然界
正赋予万物以勃勃生机。但是王守清——这个山西大汉,却像黎明前陨落的晨星一样,在春
草染翠山谷的季节,从我们这个群体中消失了。
我心情十分惆怅,但也仅仅是惆怅而已,泥牛过河,自身还难保呢!加上1959年大跃
进高潮时期,人体机件的超负荷运转,常常使人的神经麻木滞呆。可是我更没有想到的是,
王守清只是一个开端,接踵而来的不是别人,而是我妻子张沪。
这是一段令人心悸的苦痛回忆。盛夏的清晨,我刚刚拿上镰刀和绳子,要去上山割荆给
编筐组的伙伴备料(当时王蒙的劳动任务是编筐),突然被“头人”喊了去。他说:“你不
要上山了,准备回城!”
“什么事?”
“张沪出了什么事情吧!”他淡淡地回答,“呆会儿王主任会告诉你的!”
没见什么王主任,却看见(北京日报》通信员在队部办公室门口东张西望。他身旁停着
一辆摩托车。他发现了我,立刻向我招手说:“喂!快上车吧!我正在找你呢!”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坐上再说。”
“我去找王主任说一声。”
“不用了,我替你请假了!”
混混沌沌,就像夏日早晨游荡在山间的浓雾,覆盖住了我的眼、我的心。我搂着驾驶员
的腰,用最大的声音询问他,他只是千篇一律地回答:“她病了,别着急,不要紧。”其
实,我心里也揣摸出个八九不离十来了。通信员是清晨抵达这个山沟沟的,没有十万火急的
事情,他不会星夜赶到这儿来。这儿离北京有一百多里路,其中一半多是盘山小径,十分难
走,想必这位热心肠的通信员在凌晨就离开了市区。
了解张沪的除了她自己,就算我了。划右派后她非常悲观,特别是她父亲和弟弟也划右
后,她的情绪坏到了极点。在一担石沟编筐组的日子,她对我说过:“维熙,我干的活儿比
你轻,心却比你累。我有时真觉得活腻味了,反正为你生下了一个儿子……”我当时总是宽
慰她,叫她想开一点,并用“天无绝人之路”的古语来说服她。她沉默无语,后来她怀了
孕,心情更忧郁了,从家里寄往一担石沟的信中,常常出现“我走累了”一类的双关语。我
无回天之术,只能用空洞的安慰回复她,但我没有料想到她当真要和这个世界诀别。
山风在耳畔鸣响,弯弯绕的山路显得比以前更为漫长。我想起半年之前,也是在这条盘
山公路上她对我的低语:“维熙!不要紧,缝上两针就好了!”
“这足以证明我们没做过亏心事,不然,你就变成独眼龙了!”
那是一次背运石头时发生的事情:那天,开山的炮声刚刚响过,我背着一荆篓石头,穿
过放炮的地区。为了尽快把石头运往建筑工地,我在乱石丛中疾行。没想到,刚刚被炸崩下
来的石片净是虚石,我一脚踏上去就陷了进去,尖尖的利石划坏了我的腿,同时头沉重地向
前栽去。还算好,背篓里滚出来的石头没砸着我的后脑,但龇牙咧嘴的石片,一下扎进了我
的眼窝。我迷迷糊糊站起来时,已是满脸鲜血。
我被架上了吉普车,驶向门头沟医院。
坐在我身旁的是张沪,当时她在编筐组编筐,是王蒙告诉她我出了事故的。她放下手中
的荆条,没解围裙就奔向了吉普车,在环山公路上,她一边用毛巾蒙住我的血迹斑斑的脸,
一边对我说着宽心的话。
也真是老天爷开恩,那块尖石,假如再往下挪一公分,我就成了一个独眼龙。医生给我
打了麻药后先剃掉眼眉,后洗净伤口,最后在眼窝里缝了四针。右派妻子搀扶着一只眼蒙着
绷带的右派丈夫,挤上了进城的公共汽车。
还是这条山路,奔跑着的不是四轮吉普车,而是两轮摩托。不用问了,张沪的命运一定
是凶多吉少。我缄默着,那位通信员倒是忍耐不住山路的冷寂,终于告诉我说:“张沪在前
天夜里突然休克,在她的枕边发现了安眠药瓶,大夫怀疑她是吃了过量的安眠药而想自
杀!”
“抢救过来没有?”
“直到我动身来这几时,她还没有苏醒。”
“还有呼吸吗?”
“非常微弱!”
“还有活下来的希望吗?”
通信员没有回答。
我哭了,无声地流着泪。我开始怨恨我自己。因为在两个多月前我回城休息时,她告诉
我她怀孕了。反右派斗争后,她几乎对夫妻性爱失去了兴趣,而我却没能体谅她的心情,单
方面地要求性爱。她说我越来越野蛮粗暴,是知识分子的蜕化表现。我很同意她对我的评
断,但是并不认为评断得十分全面。试想:一个在大山上每天和不会说话的石头打交道的
人,到家里再得不到温馨之爱,心灵将会变得像秋天山上的茅草一样枯竭。不是吗?
摩托车驶进闹市,穿过长安大街时,我有心元心地向天安门投望了一眼。毛主席的画像
依然像往常一样,对我微微而笑,庄重而慈祥。他或许没有想到在1957年的弹指之间,多
少家庭像一颗颗原子核似地破裂,昔日那些在烽火中追随红旗东征西杀的中华儿女,正在和
平岁月中,被一次又一次政治运动的流弹击毙!
在市第六医院的急诊室里,我先是呆若木鸡,后是扑向病榻。她躺在一张白白的被单
下,面色青黄,我伏耳在她鼻翼下,竟难以听到她的呼吸。我像个孩子似地哭了起来。我身
旁的一位白衣护士劝说:“冷静点、这儿是医院!”
我的岳父也安慰我说:“阿沪心脏还在跳动,还有生的希望。即使抢救无效,你也要理
智地对待生死问题。”
“她怀孕几个月了,这关系到两条生命!”
“我知道。”岳父气色黯然。
“还有希望吗?”我仿佛在苍茫大海中寻找救生圈,“倾家荡产也行!”
岳父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把我叫到病房外边,叮嘱我说:“医院只知道你是在市
郊改造的右派,还不了解阿沪的右派身份。一旦他们知道了她也是右派,中西医会诊就可能
作罢。你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免得节外生枝。”
“我记住了。”
“还有,你要记住‘既来之则安之’这句成语。阿沪就是真的走了,你也不要过于悲
哀!”
岳父居然还有心思来开导我,我心里简直容纳不下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