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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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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兴奋的声音。
    “到了!”疲惫的声音。
    “到了!”歇斯底里的叫喊。
    土猴们的脸上开始有了喜色。我的心也从空中掉在了地上。总算是到了“站”了,这儿
虽属塞外,离北京还不算远;离北京近一寸,仿佛就和母亲的心贴近了一尺。别的都丢了,
离老母亲和小儿子近些就成了我惟一的安慰。
    卸完行李,站队点名经过检查没有发现有一个逃号,那“杨子荣”冰冻的脸上露出一丝
温意,并在队列前,对我们进行了第一次训导。他说:“凡是跟我来营门的,都是有福分
的。这儿是劳改矿山,下矿井的壮劳力每月粮食定量52斤;此外还要发工作服和柳壳
帽。”每月52斤定量,在饥荒年间确实是个十分诱人的数字,不要说那些“盲流”和扒窃
犯,就连我都为这个数字而心动。在饥荒席卷中国的1960年量器秤杆脱销,除了特权和社
会上层“不知饿汉饥”之外,几乎家家买了秤,每顿饭都计算下锅的米。我住家里的外院有
五六家,家家都这么干。至于“天府之国”四川以及产粮区河南也饿死数以万计老百姓的小
道消息,已是乌鸦满天飞。“瓜菜代”年月应运而生了一批丧尽良知的谎言家,在报纸上硬
是把“人造肉”说得和猪牛羊肉含的热量差不多。既欺人,又欺己,这一切仅仅为了符合形
势需求。在这样的形势之下,每月能有52斤粮食进肚,当然又是一张最大的安民告示,因
而当这位“杨子荣”训话之后,在岗楼下的空场上,竟然爆发出一阵炒豆般的巴掌声。掌声
过后,又引发了“土猴”们一阵哄笑,这是因为他自报姓名时,他也姓杨,因而当真落了个
“杨子荣”的绰号。
    劳改铁矿的矿长姓什么,我已然记不清了。只记住管教股长姓严,他有着知识分子的脸
型,但语锋尖刻犀利如刀。还有一个小个子,人长得黑不溜秋的,姓王。给我留下深刻而难
忘记忆的,是那位曹队长。他中等身量,一只眼睛略略大于另一只眼睛,每逢在队列前训话
时,那只略大的眼睛里,常常坠下一两滴泪水——那叫风泪眼。害这种眼症的人,一遇风就
落泪,而塞外的风一年四季很少有间断的时候。
    从地铺搬到了大土炕,从吃窝头变成偶然吃上白馍。生活上浮了一个等级,多少给人带
来一些快慰。但精神上那根囚绳扣儿依然系得紧紧的,集合、站队、出工、学习、训政,此
外就是吃喝拉撤睡。睡,还是几十个人睡在一条大炕上;吃,虽然口粮定量提高,但其中有
一部分是高粱面,使不少人患了便秘症。矿山医务室没有医治便秘的药物,使人苦不堪言。
我到矿山不久,就得了这个病。在大便坑蹲上半个小时,用劲用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大便
也排泄不出。记得有一次,出工在即,我双脚蹲麻了,还是拉不出屎来,没有办法,只好用
手指抠肛门,把那硬硬的屎团,从肛门中抠出来。留在手上的除了粪渣还有鲜血——那是我
把肛门抠坏了。收工回来一看,裤权上留下一片紫黑色的血斑。由于矿山常常吃高粱面,这
种令人作呕的抠屎动作,便周而复始地循环,好在大家都这么干,在群丑当中也就不觉得自
己丑了!
    仔细分辨一下,害这种病的多属于知识分子,在土城领着大伙唱《东方红》的右派徐恭
谨,一机部的俄语翻译右派程海炎,还有和我同时被送往土城的北京日报的编辑赵筠秋……
可能由于知识分子消化系统细嫩之故,简直对高粱面窝头望而生畏。后来,东北来的小盲流
那德广(和我分在一个班),出于对我的同情,积攒下玉米面窝窝头和我交换高粱面窝窝头
吃,以解我之危。像在土城一样,这种交换只能秘密进行,不然就会被指责为“彼此拉
拢”。按照改造规定,这里的人只有彼此监督互促改造的关系,而不许有任何友谊来往。我
实难揣摸这个小盲流究竟有多大的肠胃,我和他每次交换,都是以多换少,而他总是像饿死
鬼投生的一样,把窝窝头风卷落叶般地吞下去;还嫌不饱时,便抢起小铝盆咕嘟嘟地喝下半
盆水,弄上个水饱。
    这种饥饿症的表现千奇百怪。用舌头舔净粥碗的声响,前文已经写过这里不再赘叙;他
们有的人还把在院子里拾到的小木屑,在砖上磨出木刃来当小刀使,把窝窝头切割成指甲大
小的小方块,再用小木刀刀尖挑起,一小方块一小方块地往嘴里送。好像这是生活中的最大
享受,消磨的时间越长,心理上越感到满足似的。按照物质不灭的学说来解释,无论大口吃
窝头和慢慢品味指甲盖似的小块窝头,到肚子里总量是等同的;但饥荒给社会底层留下形形
色色的扭曲症,导致了精神变态。这种变态在劳改队有极大的感染力。小盲流那德广也很快
学会了品味窝头的“慢动作”,他那双巧手把碎木片变成了各式各样的刀叉,用这个插一小
块,再用那个插一小块,一顿中饭或晚饭,能品味上一个钟头。
    最初,我对这种病态表现,投以鄙夷的目光。后来见的多了,也就不觉其怪了。可是令
我不解的是,监房里还不断出现偷窃食物的行为。52斤口粮,按说是能吃饱肚子了,但食
物丢失的红灯不断报警。一大早晨,起床的哨子刚刚响过,躺在大炕最头上的“天津卫”
(我记不起他的姓名了)便用拐弯的天津腔骂起来了:“我×他八辈祖宗,谁他妈的把我油
炒面给偷走了?我×他妈的,家里从天津往这儿寄这玩艺儿容易吗!”
    大伙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阵,把疑点集中在一个姓傅的中年汉子身上。据说,他是个惯
窃,专门在大轮(即火车)上作案。当天正好是个雾雪交加的天气,劳改队长担心有人借大
雾逃号,便歇工半天,召开这个贼的批斗会。
    在土城我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先在那汉子脖子上挂上四块红砖(一边两块),然后责令
他跪到地当中来。没有任何论证之前,几个“氓爷”就上前一阵拳打脚踢:
    “臭贼!是你偷的不是?”
    “说!”
    “别死鱼不张嘴!”
    “爷儿们哥儿们可有办法撬开你的铁嘴钢牙!”
    那汉子铺位在对面炕上,和我的铺位正对门。初来矿山那几天,由于他患有二度浮肿,
走路还要扶着炕沿,看他行动不便,我曾帮助他端过一回洗脸水。他脸色虚黄如纸,两腿粗
肿得像发馒头用的面肥。他每天挣扎着去出工,是为了那52斤粮食(病号口粮28斤)。有
一次在集合出工时,队长曾强令他留下,他还是偷偷地尾随在队伍之后,跟着大队伍去出工
干活。这样一个病号,此时跪在两炕之间的走道上,脖子上还坠上沉沉的砖,引起了我的极
大同情。扭头看着那位劳改队长,不知何时他已经离开了监舍,后来才知道每逢遇到类似的
事情,队长都退避开去,没看见打人,不算他的过失;看见施刑,而不加以制止,那是违反
政策的行径。留下“五毒”们“以毒攻毒”,队长可以不承担任何责任。说得更直接一点,
有的劳改队长就是有意纵容罪犯自己惩处自己,相信拳打脚踢对改造囚犯的特殊效能。
    可是这个汉子是不是真的偷吃了“天津卫”的油炒面,却几乎没人问津。
    几个耳光打过之后,那姓傅的浮肿号嘴角便滴下血来了。这时,才有人提出,留他一口
气,但必须让他承认是他偷的。因而武斗的间隙,审讯并没有停止:
    “说,是不是你偷吃了?”
    那汉子声音极低:“不是!”
    “再给他加温!”
    于是脖子两边的绳头上,变成了六块红砖。
    “说!”
    “我没偷。”
    再打下去那汉子就该归西了,这场无端殴打和无端审讯只好收场——仅仅因为他的前科
是个窃贼。如果他确实偷了油炒面,那是因为饥饿,他浮肿的身体需要大量的营养补充;如
果他确实没有偷,那“天津卫”因为两三斤油炒面而动怒,也是因为他自己需要补充营养。
至于那些“氓爷”对一个浮肿的同类,大打出手,除了产生于本能的职业病之外,就是饥荒
年代的歇斯底里病的大发作了。
    由于上述的种种缘由,家属来矿山送食品的很多。政策规定每次送来的食品不得超过二
斤,但是那个劳改队长对数量检查也不那么认真。所以,如何把带到监舍来的食品,确保吃
进自己的肚子而不被窃贼偷吃,就成了一桩大事。最原始的方法就是出工时把食品背在身
上,收工后搂在被窝里;有的人夜里上厕所也要带上,以防眨眼的工夫食品丢失。老母亲给
我邮寄来的食品,因夜间我在厕所抠高粱面屎球的时间长了一些,一盒“桃酥”被连窝端
了。我很难过,因为这个贼咬噬了一颗老母亲的心;我没敢声张,因为那种武打的场面令人
心悸。
    我没有浮肿,身体在“五毒”中属于上等货色。平日沉默寡言,干活却很卖力气。到矿
山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被任命当了劳改组长。营门依山,我们干的营生多是和石头打交
道,不是修砌“溜子”,就是在井上搬迁送往井下的机械设备,间或也带着十几个组员,挥
锹往卡车上装炼铁的矿石——延庆有个劳改钢铁厂,营门铁矿就是为这座钢铁厂的吞吐而开
掘的。
    与我同组的成员,能记下名字的已经寥寥,只有其中的三个,我难以忘却。一个名叫周
林,他原是门头沟的一个理发员,因男女关系构成的罪过进土城来营门的。到营门后继续干
他理发行当,并为我理过发,因而我记下了他。第二个组员叫李玉铭,之所以历经三十多年
的风雨蚕蚀,而不忘他的名字,因他家住在北剪子巷,和我家住的魏家胡同只有寸步之隔。
正是由于地理关系上稍近,在组内他常以“氓爷”的横劲为我撑腰。他的口头禅是:“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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