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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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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这个专用称呼,进入了中国历史。昨天的广播员,还在盛赞鸣放
的鸳歌燕舞;今天,则转口说它充满毒汁,语调中流露出肃杀之气。街道上一度播放着的印
度电影插曲《拉兹之歌》突然哑了;金嗓子周璇唱的《四季歌》,也从广播中销声匿迹。仿
佛在这盛夏时节的短短几天,历史的火车头来了个急转弯,一下子从车厢里甩下来几十万对
事业充满创造活力的知识分子。
    反右斗争的号角吹响了,知识分子的劫难降临了。
 
第2节 混沌之初到“第十三名”
        《北京日报》首当其冲揪出来的右派分子不是我,是漫画家李滨声、小品文家杨凡(即
刘波泳,他在鸣放期间发表了杂文《灶王爷的小本子》,曾纳入《扫帚集》出版)。美术组
只有女画家陈今言逃脱,其他几个画家:王复羊、骆拓、郑熹、李滨声皆戴上了右帽。农村
组里记者丁紫、编辑徐钟师和我全军覆没,一律成了资产阶级右派分子。
    出人意料的事情,是我妻子张沪也被划为右派分子。鸣放初期,她曾转达过岳丈对我的
忠告,她一没有写小说,二没有写杂文,三没有报道过“煽风点火”的文章,四没有向党提
出什么尖锐的意见。但她也划为右派,而且定案在我之前。在我印象里,她对鸣放并不热
心,她是跑高校的记者,白天匆匆忙忙去西郊采访各大院校,晚上归家照顾没满周岁的儿
子。稍有闲暇,就打开那部被她翻烂了的《红楼梦》。她酷爱《红楼梦》,常常背诵几句
“梦”中诗句,并向我讲述这部书的深厚艺术功力——因为我在年轻时不喜欢读这部书。
    也真是该着。那天,她去高校采访归来,穿过麻线胡同回报社时,一辆小卧车从她身旁
风驰而过,轮下扬起滚滚黄尘(当时北京的许多条胡同,还没有铺柏油),使得她无法逃避
黄尘洗面之灾。回到报社文教组后,就仿照陶行知先生1929年的一首旧诗,在小黑板上诌
下了这么几句:“大老倌坐小汽车,小老倌坐大汽车,没车坐的——吃灰……”
    这几句歪诗,充其量不过是宣泄她对黄尘洗面的不满,尽管其中掺杂了少许黑色幽默和
反差度很大的对比,并无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含义在内。但是这几句歪诗成了导火线,有人揭
发张沪在党内曾提出过“五一节搞大规模的游行实属劳民伤财”之类的意见,这些意见和党
外右派分子互相呼应。牛唇不对马嘴的荒诞分析,居然成了法律,她很快被确定成右派分
子。她十足年龄16岁时,就参加了上海地下党,在国民党疯狂大逮捕、大屠杀时,她曾经
奉地下党之命,参加学生“反缴费运动”,被国民党抓获后,国民党特务看她个头太小,实
在不像个共党分子,便脆脆地赏了她一记耳光,把她轰出特刑厅。地下党为了保护她,把她
送往了苏北解放区。这场灾难使她很伤心,但她外表又极其冷静,她照常挺胸走路,没有其
他右派分子身背十字架的负罪之感,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她去厕所,在马桶上仍
然翻着《红楼梦》,这一镜头被那位美术组里惟一逃脱右派厄运的女画家看在眼里,在大楼
楼道里画了她一幅漫画,把她画成一只长着长长尾巴的狼,说她是死不认罪的右派。这下,
可激怒了她,她气愤地对我说:“我接受说理批判,可不接受这样的侮辱,我要叫她把这张
大字报撕了去。”
    我生性懦弱,在风浪面前更为胆怯,规劝她说:“吞下这口气吧!这是政治运动!”
    “她为什么要侮辱我的人格?”
    “也许是怕把她也划进右派圈子,这是可以理解的。”我说,“这种心理状态,和右派
一样可怜!”
    “不是可怜,是可卑!”她高声喊着。
    她这种嫉恶如仇的性格,使她在漫长的改造岁月中吃了不少亏,这是后话。但在当时,
我还没有被定成右派,权衡利弊关系,她还是吞下了这口气。但她屡屡向我表示,要把侮辱
过她的人,记上一辈子!
    我没有她的傲骨,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日子里,我只希望像一只被人遗忘了的土拨鼠那
样,在幽暗的洞穴里躲过这场雷暴。但幻想终究取代不了现实,文艺界的泰斗们首先被报刊
点名了:艾青、丁玲、冯雪峰、钟惦棐、江丰……接着,北国的神童作家刘绍棠以及南京
“探索者”成员方之、陆文夫、高晓声等被点名示众。虽然报纸上尚未直呼他们为右派分
子,但在批判文章中,无一例外地去掉了“同志”的称呼。按照50年代的阶级分析法,庞
杂纷乱的大千世界只有革命和反革命两大营垒,“同志”二字是革命者神圣的标志,取缔了
“同志”称呼,当然就意味着是敌对分子了——对此,我感到不寒而栗。
    文坛皆知,我和刘绍棠是孙犁的得意门生,又是性格相异但亲密无间的文友,真是在劫
难逃了。一天,领导报社反右斗争的五人小组成员之一、总编辑周游同志,约我去办公室谈
话。我以为给我背上黑十字架,打入另册的时候到了,因而心跳得如同击鼓,迟疑着不想去
推总编辑的房门。
    门开了。他严肃地坐在一张棕色的大写字台后面,面色冷峻地对我说:“你最近怎么
样?”
    这句话问得很笼统,但我知道他所要问的是什么,便回答说:“我正在考虑自己发表过
的东西,是不是有……”
    “应该这么做。”他似乎在肯定我的想法,但是脸上并无赞许的表情,“尽量避免摔大
跤子!”
    是暗示?还是打招呼?我不禁暗自盘算起来。周游原是延安鲁艺的学员,打得一手好桥
牌。他很爱才,我被从郊区青龙桥小学调到报社,据说就是因为他读了我发表在《文艺周
刊》上的一篇小说,而打通了市教育局的关卡,让我来当编辑、记者的。1956年我写长篇
小说《南河春晓》时,是他批准的创作假;该年年底,我请求去北大荒深入生活,也是他破
例地为我开的绿灯。当我请求当专业作家的报告递到他案头上时,他找我谈话说:“你年纪
太轻,经受的锻炼还太少;专业创作的要求我支持,但是行政关系还留在报社吧!”因此,
我成了惟一一个身在报社却以文学创作为业的编辑、记者。既是报社宠儿,又是同辈人妒嫉
的对象。我很敬重这位前辈,常常越级找他去聊天,那时他谈笑风生,完全是一个宽厚长
者。但此时他坐在写字台后面,却冷若冰霜。
    “我一定好好检查自己的文艺思想。”我说。
    “对。完全对!”他再次表示赞许,但依然蹙锁双眉。
    “还有事吗?周游同志!”
    “现在我通知你一件事。”
    我觉得上绞刑架的时刻到了,我等待命运的宣判。
    “你暂时离开报社,到京郊农村参加‘社教工作’去吧!马上就走!”
    我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此时反右斗争已开展得如火如荼,每个单位都
在揪右派,挖右派,而周游居然叫我到农村去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实属非常之举。回到家
来,我向妻子详述谈话内容,她说:
    “这是有意保护你过关!”
    “出于爱才?”
    “可能吧!你是他调来的。”她分析着,“再说,咱们这个四口之家,已经有我这个戴
上右派帽子的人了,他们或许不忍心再给你戴上这顶铁帽子!”
    “阿弥陀怫——”我暗自庆幸我身后有个保护神。
    “但也未必能保护得了你。”她说,“他只是‘五人领导小组’中的五分之一,其余那
五分之四,还是个问号呢!”
    不管怎么说,我在困境中看见了一线生机。第二天凌晨,我整理好行囊,乘公共汽车去
东郊高碑店乡“社教工作组”报到。我被分配和东城区妇联一个同志到农业社所属的各个生
产队去调查。我拼命地工作,与其说是为了积极表现,还不如说是以繁忙的工作压抑内心的
忐忑不安的情绪更为准确。我最怕黑夜的寂静,躺在床上总是久久不能入睡,就连水塘里的
阵阵蛙鸣,都能使我联想起批斗右派时的激昂口号声。还好,睡在同一顶屋檐下的同志,都
因白天的奔忙而匆匆入梦,并没发现我这个辗转反侧的失眠者。倒是和我一起工作的那位妇
联同志,对我白天连打哈欠表示不解。
    “喂!夜里干什么去了?”她单纯、开朗、活泼,对于我这个濒于右派泥沼人的心情,
毫无所知,“你听早晨的新闻广播了吗?又揪出好几个文艺界大名鼎鼎的人物,其中有吴祖
光,叫什么‘二流堂’小集团。”
    我苦笑着应声:“是吗?”
    “你怎么不关心重大的阶级斗争?这是关系到子孙后代的大事!”她以戏谑的形式,向
我袒露着一个女青年的心声。
    “只要听不见我的名字就行。”我回答了她的真诚。
    “不会。来工作组的都是机关里的左派同志,你要是个右派,领导不会派你来搞社
教。”她充满信任地对我说,“不过,你们文艺界确实是右派的老窝,有个叫刘绍棠的胆敢
反对《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真是狗胆包天!”
    哪壶不开她提哪壶,使我在寻求安宁中,失去心灵的安宁。其实,这并不是她的过失,
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女学生,生活在她眼里永远是蓝天。她似乎没接触过农村,对这里的一
草一木都感到新鲜,因而在路上常常跳蹦着,唱起50年代青年们喜欢唱的歌:
      我骑着马儿过草原,
      青青的河水蓝蓝的天……
    这支歌使我格外惆怅和茫然。据我所知,这首歌的词作者马寒冰同志,在鸣放乍起之
时,曾与陈其通等四人,联名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捍卫文艺路线的文章,结果受到
毛主席严厉的批评,指出文章是“左”倾,不利于鸣放,马寒冰承受不住压力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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