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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那只泪眼。苦戏甜唱——阿Q精神胜利法,在“同类”中都有表演,惟建源君的反差最
为鲜明。因而,在拉坯车的日子,同类们便给他起了个“骆驼祥子”的绰号。
第3节 祸起萧墙与“豆”“箕”相煎
不久,一场无法苦戏甜唱的灾难,降临到了建源君的头上:当时已是早春时节,北返的
大雁,飞掠过晋阳大地的上空,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下日夜“嘎——嘎——”地啼鸣着。当时
我和他同在一组里修筑新的监房。
山西监房有别于北京牢舍,不知是出于历史的积习,还是出于现实的需要,监舍不盖平
房,而是修建一座座窑洞。说它是历史积习,山西窑洞历史悠久,从古典戏剧中王宝钏在
“汾河湾寒窑十八载”始,直至20世纪70年代,当地老乡盖房总是喜欢碹起拱形的窑洞;
从劳改队现实需求上看,修建窑洞形监号,周围皆为墙壁,只有一面门窗,有利于防止犯人
逃跑。冬季拉完土车,入春我和建源君就从事修筑这样监号的劳动。他瓦工活儿极好,担任
砌墙起碹的师傅工作,我在架板之下给建源君充当往上抛砖甩灰的小工。
东窗事发并非在劳动现场,祸起萧墙亦不在干活工地。一个星期天,他在院子里洗衣
裳,洗出了一场灾难:受劳改队长委托担任严管班长的“内矛”符××,当天和建源君在自
来水管旁闲聊。建源君说:“衣裳其他部位都很好洗,惟独两个部位要多用肥皂。”
符××问道:“哪两个部位?”
“一是领口,二是袖口。”建原君回答说,“这两个部位最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没过上两天,在支左军管的一片肃杀气氛下,这两句人人皆知的
生活常识,竟摇身一变,而成为,‘恶攻”的“反革命言行”。符××的演绎公式如下:领
口和袖口去掉了“口”字,就成了领袖最脏。右派李建源仇视伟大领袖,但不敢明目张胆地
攻击伟大领袖,就通过曲线攻击,以达到他宣泄对“文革”的仇恨和中伤伟大统帅、伟大导
师、伟大领袖、伟大舵手的“反革命”目的。
当然,今天的读者会认为这是一则骇人听闻的“天方夜谭”,觉得符××的推理演绎荒
谬绝伦。但是荒唐的年代产生荒唐的逻辑,荒唐的逻辑又演绎出荒唐的推理,因而建源君
“现反”的罪名,被认为是确凿无疑。接踵而来的可想而知,小会批,大会斗,“燕飞”,
“苏秦背剑”(一种捆绑人的方式)……都用在了建源君的身上。建源君那只本来见风才落
泪的眼睛,在没有一丝风的牢房,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滴一滴地顺着面颊往下掉
了。
这是我在山西曲沃劳改队遇到的第一件凄凉的事情,万万没有想到,比建源君更为严酷
的第二件事,会落到张沪头上。建源君受到灵与肉的洗礼之后不久,始于1970年早春的
“一打三反”运动开始了。身材魁梧、作风跋扈的支“左”军代表于连长,身披一件军绿棉
大衣,在空场上召开训政大会。他先宣读了“一打三反”内容(我只能回忆起“一打”是严
厉打击“反革命”,至于“三反”都反什么,已记不清),后又动员劳改成员们之间展开揭
发检举,以巩固“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
本来,会议召开的时间不长,于连长训政之后,已经披着大衣离位而去,剩下的具体事
儿,由劳改干部布置就行了;但离位而去的于连长,又匆匆地走了回来。因为在他离开椅子
的瞬间,有人递上去一张纸条,他把手里的纸条打开看了几眼后说:“谁叫张沪?”
她懵懵怔怔地站了起来。
“你想翻你右派反革命的案?”
“没有的事。”张沪不亢不卑。
“那咋会有人揭发你哩!”于连长瞪圆了一双眼睛,“无风不起浪嘛!”
坐在男号队伍中的我,心突然狂跳起来。据张沪告诉我,在冬季的守法认罪学习中,管
理她们的沈队长,曾动员那几个女号向党交真心。张沪不得不例行公事地把她在五七年的反
右结论,在女号中间讲了一遍。如她讲过“五一节搞游行是劳民伤财”,“听彭真反右报告
时偷偷看小说”,以及模仿陶知行先生的诗,在《北京日报》编辑部黑板上,胡诌过打油诗
“大老官坐小汽车/小老官坐大汽车/没有车坐的吃灰”等等。管理她们的沈队长,觉得一
革命家庭出身的女记者,仅凭这几条就被打成“右派”,有点迷惑不解,甚至流露出某种同
情。在这种情况下,张沪说了一句:现在定我为右派的那几个头头,都被群众当〃走资派〃揪
了出来。沈队长当时只是听着,并没有对张沪的发言表态,因为这一切都是事实。会后,那
位姓沈的女队长,还曾对张沪的遭遇表示过惋惜当然,这是在只有她和她单独在一起时才
能流露的感情。
没有料到为人老实厚道的徐盛增的妻子孙西敏并不像她丈夫那么厚道(曾在北京某中学
教书),她在〃一打三反〃的会场上,不知是出于表现欲望,还是女性之间本能的嫉恨,抑或
是荀子〃人性恶〃在这个特殊环境中更容易得到验证,反正她匆匆给军代表递上了这一张纸
条,纸条上的那几句诬陷告密的话,差点把张沪送上断头台。笔者所以写完《走向混沌》之
后,没有及时续写那些历史往事,实因对往事的回忆,常常引起我灵魂的颤栗;时到今日,
那历历在目的场景,还能使我心跳的频率加快,血压陡然上升……
军代表问:〃你过去是个记者?〃
张沪点点头。
说话!
是。过去我是《北京日报》的记者。
我考考你,你给我说说,政治和经济的关系。
式,〃政治和经济之间,哪个是基础?〃
其实,在这样的场合,军代表之所以杀出一个〃蒙太奇〃式的拷问,不外乎表示自己并非
大老粗,是一种潜意识的自我标榜。张沪在1951年人民大学进修的就是政治经济学,那密
密麻麻的笔记,有厚厚的一叠,因而对回答这样1+1=?的幼儿园式的简单问题,可以脱口
而出。但在当时的一片肃杀气氛中,在政治统帅一切的文革的基础。〃
在场的全体劳改人员中,除了刑事犯不知其回答的谬误之外,〃老右〃都知道她回答错
了。军代表立刻轻蔑地一笑:
你是什么毬记者,连马列的ABC都不知道。
请你嘴上卫生一点。
给她带上手铐。
沈队长神色犹豫地站起来,想缓冲一下紧张气氛。但还没容她说什么,军代表已然对她
发了脾气:〃听见没有?马上执行。〃
沈队长摊摊手,表示她没有随身携带手铐。
你是干啥吃的?这是专政机构!
干部们顿时愕然。
劳改队员们面面相觑。
整个会场无人声,几百号活人的会场,竟像坟茔般肃穆。我暗自为张沪心急,希望她能
在现场没有手铐的情况下,说上一两句违心认错的话。在场的另一个军代表吴排长,甚至站
起来大声提示她:〃张沪,你该知道你犯了错误,现在悔改〃还不迟去,拿手铐来,带她去
隔离反省!〃
给她带手铐的一刹那,我的心都碎了。
……
之后发生的事情,是当今读者难以想象的:张沪的行李,被从我们同住的那间四号小屋
搬走。由我们同来汾河湾的〃内矛〃张丽华(绰号〃小耗子〃)来监管她;张的〃内矛〃丈夫赵光
弟(绰号〃小黑子〃)搬到我的小房来,对我实行监管。
第4节 四月雪与四月血
中国有句古老的命运谚语:倒霉的人才上卦摊。当我们被转移到曲沃劳改砖场,搬进这
个四号房间时,张沪就对生活有过不吉利的推断。她说“四”字和“死”字谐音,这是第一
不吉;第二,四号房门对着一排房的墙角,墙角如一面刀刃。自古以来,这是看阴阳风水的
老先生最为忌讳的。她看过的闲杂书比我多,不想劫难当真被她言中了。
夜间,与我同炕而眠的赵光弟(他原是个“佛爷”,即扒窃的代称)对我说:
“哥们儿,你们‘臭老九’吃亏就吃在嘴上。五七年吃了大亏,总是不长记性。那军代
表是能顶撞的吗?怎么张沪的嘴就像啄木鸟的嘴一样,铁硬铁硬的呢?!”
我平躺在炕上,两眼望着屋顶默不作声。
“嘿,我跟木头人说话呐!你怎么连个响屁都不放?”
我能对他说些什么呢?说这是一幕“煮豆燃豆箕”的悲剧,他能听得懂吗?写告密小纸
片的孙西敏,进监狱的罪错也是右派,何以在那个非常的场合要在张沪身上浇点汽油?她只
知道显摆她的积极了,她能想到这一张纸条能要了张沪一条小命吗?五七年划右之后,她因
不接受右派政治性侮辱,已然服毒自杀过了一次,被北京市第六医院抢救了过来。这次……
“我说哥们儿,我可是一片好意。”“小黑子”继续对我说,那姓孙的娘们儿这一手太
歹毒了,得想个办法让张沪早点摘下手铐来。那铁铐子我戴过,她可经受不住。”
“你说我该咋办?”我搭腔了。
“张沪性情刚烈,你得动员她服软。”“小黑子”说,“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先
应付过去再说。”
“我见不到她,把你弄到我屋子里来睡,不就是为了把我和她隔离开吗?”
“你写个条子给她,我给你捎过去。”
“不行。”
“你信不过咱哥们儿?”
“‘黑子’,我信得过你。可是这事万万干不得,万一‘小耗子’走风漏气,事儿只会
越闹越大。”我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小耗子”张丽华不是一盏省油灯,她之
所以落了个“小耗子”的美称,不外是善于在劳改队中钻营。“小黑子”身上还有点浪迹扒
窃群中时染上的一点哥们儿义气,在那婆娘身上,我还没发现她有人性中的这个优点。
“她敢于那吃里扒外的事儿,我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