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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宗教的关系,而进监狱的。她的父亲英纯良(英千里之弟),因昔日参加过胡宗南的部
队,后又脱离了国民党,在辅仁大学担任国语系教授,专事文学的教育工作——他认为脱离
了国民党,就再也不是国民党了,解放后“没有登记”,因而在1953年镇压反革命时被
捕,被判处7年徒刑。其父如此,其女亦然——这种血统株连,一直像影子一样追随着她。
回到北京以后,她从事医疗工作。尽管她在震旦医大并没有毕业,但是她天性聪颖,对
医学苦苦钻研,在一家震旦学长开设的诊所里,很快成了一个优秀的医生。但是好景不长,
几年之后,反右派运动开始,她并没有任何反动言行,可是追随她的那个影子,并没放过
她,在1958年,她被勒令停止了医生的工作——与社会上的“五类”分子,一起被送往京
西一个劳动地点从事运输的装运工作。
当时的她刚刚20岁出头,不但有充沛的体力,更有乐于助人的精神。无论从事什么劳
动,她都是个佼佼者。为此,到了那儿没有多久,便被调到运输厂的医务室工作。那个简陋
的医务室,没有任何外科的手术设备,但是她在那个方寸之地,为患者进行了近乎于神话般
的手术:青光眼的开刀,白内障的摘除,以及众多在小医院都无法进行的小手术。英木兰的
工作,在那个年代已经不同凡响,更令人崇敬的是,不久有一个来自儿童医院的大夫,因身
体不好,参加体力劳动有些困难,请求英木兰帮助她进医务室工作。英木兰不仅为她办成了
这件事,自己还顶替了她的角色,回到负重的体力劳动中来。此事,曾在运输厂引起轩然大
波,劳动成员们对此纷纷表示不平。但是英木兰对此安然处之。她对我讲起这段生活时说:
“一个人如果把付出作为人生的坐标,那么他就永远精神不死,我就是这么理解人生的。所
以无论面对多么大的困难,我几乎没有畏缩的记录。”
这就是英木兰。在此之后,她多次为别人付出:在1966年“文革”前夕,当时她已然
从运输厂被转移到“强制劳动”的劳改农场天堂河。虽然对她说来,这等于步入了谷底深
渊,但是她依然不改博爱于人的初衷。当时,在北京的儿童中,出现了“流脑”。为医治这
样的病儿,常常要为病儿输血——她身为医生,一次又一次地从自己身上抽血,将自己的生
命血浆,献给那素昧生平的幼小生命。致使她自己因营养匮乏,而患上了肝炎。她将她的这
些行为,一律认知为“应该的付出”,而与劳改农场的表现好坏,没有内在的关系。
我相信她的自白都是真实的,这个印象的得来,是多方面的综合:“文革”年代,大大
小小的批判会是不间断的。在我的目光中,她坐在会场一角,从来没有过什么是与非的表
态;这不等于她的心里没有一杆秤,但她是从不哗众取宠或有意讨好任何人的——包括劳改
干部在内。大辛庄农场的头头赵书记,老婆一连生了几个丫头,第六胎好不容易生了个带棒
儿的小子——可惜老天有意与之为难,孩子在没有满月的第28天,突然得了肺炎。英木兰
并没有从事儿科的任何经验——她大着胆子给那个婴儿使用了头皮输液,结果那孩子的生命
保住了。那位头头的夫人,为了答谢她的昼夜监护,用报纸包着一包东西,非要送给她不
可。英木兰推辞不下,拿回去当众打开——里边是四个白面馍馍,她笑着将其搓碎,喂了鸡
舍的鸡。她说,她费尽心血甚至是冒着风险,抢救那个孩子,只因那个婴儿是个生灵,而别
无其他。就是劳改成员家属生下的婴儿,也不会例外——只要是我能干的,我一定干好;即
使是我不能干的,我也要试试。
最后,我和她谈起她的婚姻。在我的认知中,一个自幼受天主教会影响较大,并把付出
视为生命本能的人——特别是女性,大多属于对婚姻淡泊的类型。英木兰认同了我的分折,
她说她所以迟迟到38岁才与王继昆结合(王继昆是来自外语学院的老右,英木兰的英语也
非常好),两个人有共同的语言,只是她走出这一步的原因之一;而更为本质的问题所在,
是出自于她对他的同情。王继昆本来是有一个美好的家庭的,夫妻感情也很不错;但是女方
家长反对这门婚事,原因是王继昆是个右派。后来因为王的妻妹,要嫁给一个解放军的军官
——在当时政治择偶不仅是一种时尚,而且发展为社会不成文的条例。王妻家中,为了完成
这门大好婚事,便迫使其姐与王继昆离异——否则在填写档案的社会关系这一栏里,便有了
一个右派姐夫。王继昆与其前妻分手后,精神受到的刺激之强烈可想而知;偏偏此时此刻,
王在化工车间劳动时,又被火碱烫伤,英木兰在为他医治烫伤时,便对王产生了强烈的同
情。英木兰对我说道:“我是首先对他产生了人类共有的同情,才渐渐彼此相知相敬相爱的
——假如,他没有前边的命运坎坷,他当时就是一个单身汉,我就是与他有共同的语言,我
怕是也不会走出与他结婚这一步的——因为我这个人,比较喜欢独处;可以这么说,是王继
昆的生活不幸,改变了我的生活状态。”
至此,我好像已然对英木兰那天敢于爬40米高的大烟筒,有了一个全面的理解了。一
个心揣博大精神的人,面对困境会产生博大的情怀;只有一连串为别人着想,而一次又一次
舍弃自我的人,才会产生惊人的坚毅。她说她在爬那高高的大烟筒时,没有恐惧;但她每攀
上一格铁梯,都要告诫自己镇静,并自我激励一定能够成功。这个成功,意味着的不仅仅是
无畏——更是她人格、意志的自我完成。
我曾询及她这一问题:“这里边有没有宗教精神因素在起作用?”
她沉默了许久,没有作答。当时的“文革”把一切都砸烂了,我如此提问不是给她出了
一道难题吗!我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逆向推理,问她是不是“活学活用”之成效,她亦没
有作答。正是这两个没有回答,我才对她肃然起敬,致使我这部回忆录动笔之前,升腾起必
须见她一面的愿望。好不容易从昔日难友处找到了她的地址。这个地址既在我意料之外,又
在我意料之中——她的问题得到平反后,便很快皈依了她从小信奉的天主教,此时她住在修
女院,已是天主教北京教区的若瑟修女会副会长。我去看分别了15年的她,她身着黑色修
女的圣装,神态与在劳改队时没有什么差别——如果非要寻找一点什么差异的话,那就是她
脱掉了医生的白褂,穿起了修女的黑衫。她依然是那么沉静,那么安然。让我感伤的是,她
的先生——我的同类王继昆得了膀胱癌,已然在1989年离她而去。曾记得,王继昆在1988
年前后,曾给我来过一封信,谈及对我作品的印象,他在信中说,我的小说《风泪眼》、
《阴阳界》都写了落难知识分子的真实生活。他希望我能以纪实的文体,比较系统地写出我
们这一代热爱民族的人(当时《走向混沌》第一部尚未出版);而今他已去了天国,他无论
如何也想不到,在我对昔日的生活回访中,英木兰成了书中不可或缺的一颗闪光的星斗。
1995年,世界妇女代表大会在中国召开,英木兰是作为中国宗教界中的修女,参加世
界妇女大会的。我想,那些来自地球不同经纬的不同肤色的女性,无论她们的想象力多么丰
富,也想象不到那神态安然的修女英木兰,曾经留下一个中国女性所独有的生命传奇——其
中最为令人震撼的一笔,是她曾在极其困顿的劳改生活中,如长虹出世,压倒过全体须眉,
那些来自地球各个角落的女性,她们对中国曲里拐弯历史的了解只是隔靴搔痒,从而无法对
这个从历史溶洞中走出来的女人,从今天的形态上去还原她的过去……
谁能破译她体躯内的生命密码?大概只有曾与她有过共同受难的经历,并以人学为研究
对象的作家了……
第3节 逃犯姜葆琛的驿路风尘
由于在看病时,与同类姜葆琛邂逅,在劳动之余,便常常到他那儿闲坐。之所以在众多
的老右中,我对姜葆琛情有独钟,不仅仅因为他曾带我去见过吕荧,那一面之缘的深情使我
难忘;更大的诱惑是他一个人独占一间屋子。当时扩建化工厂厂房在即,他担任着厂房的画
图工作,与他谈话周围没有耳朵,更便于彼此谈心。我每次走进他那间屋子时,他都立刻放
下画图的圆规和纸笔,与我东拉西扯地谈起“文革”中的种种问题。他人长得虽然清瘦,却
很健谈。他的脑门很大,脸又向里凹进去不少,由于反差极大之故,他那外凸的前额与他的
凹脸,仿佛他的面部既有高山,又有盆地;他那“高山”中,像是藏着无尽的矿藏——我每
每到他那儿,似都能受到启迪。
他已经带着我结识了王继昆和英木兰,在那些接触中,他扮演的只是旁听者的角色,我
在当时还不知道他的个人经历。待我职业病中的寻觅得到了满足之后,有一天他对我说:
“你是不是有朝一日,想写写这个20世纪的‘花木兰’?”
我告诉他我的文学之梦,早已死了多年。并对他说起《折梦“桃花源”》里的一个个苦
涩故事。他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说:“干哪行,都有哪行的职业病。比如,我在生理上有‘风
湿性心脏病’,按医生的要求,就该少画图,多休息;可是我过去学的是水利专业,从大的
范围仍然属理工科的圈子。所以我一走进这间屋子,就像钻进了一个怪圈一般,不动笔纸心
里就难受。你又何尝不是这个怪圈里的动物。你刚才说你的梦早已死了,我并不怀疑它的真
实性;可是你也别忘了古诗中的几句话:‘离离原上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