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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就难受。你又何尝不是这个怪圈里的动物。你刚才说你的梦早已死了,我并不怀疑它的真
实性;可是你也别忘了古诗中的几句话:‘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
又生’。你不觉得这里边藏有人生和社会的哲理吗?!”
在泥河一样流着的生活中,我麻木了的神经,在葆琛的屋子里,第一次受到强烈的刺
激。是啊!我为什么总是想对英木兰的事情探源呢?我说:“也许你的目光入木三分,但是
重新孕梦对我并非是什么好事。”
“有什么不好?中国这一段大历史,自然用不着我们去勾勒;可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小
历史,谁能比你更有条件描述它?”他用画图的圆规,漫无目的地在纸上画来画去,“比如
英木兰,正因为她不是花木兰,而是一个知识分子,历史的内涵量才更大。”
我理解他所谓的“内涵量”是指的什么东西。他不说破,我也不说穿——因为我们毕竟
是初识的朋友。在那种环境中,常常是隔墙有耳,无论是他还是我,我们都知道我们议论的
话题,已然切入了政治。所以,只要有人一进他这间画图室,我们便立刻变成哑巴不说,我
还会起身告辞。这种出于自我保护和彼此爱护的告辞,正好说明我们的亲密无间。
他有时也到我和张沪住的农村小屋里来,张沪见他面黄肌瘦,有时也给他做点儿好吃的
——在那个环境中,所谓好吃的不过是烙饼和面条之类的东西。山西人多爱面食,几乎一年
到头也不吃一次米饭;我们这些实质上的贱民,当然更没有择食的余地。无论是多高的厨
艺,也只是在面食的范围中换来换去而已。我对葆琛的深刻了解,就是从做饭开始的。有一
次,他又到我住的小屋里来。正巧碰上张沪晚上加班,不能回到小屋来吃饭,他就挽起袖
子,和起面来了。我知道他身体虚弱,便抢过面盆来——他一把推开我说:
“吃你俩做的饭是挺有味的,就是不经饿。”
我觉得葆琛有点儿可笑,因为他对我讲这话时,严然是以一个面食专家的口吻。
“你比我来山西还晚,从哪儿学来做面食的技术?”在他和面的时候,我已看出他和出
的面比我们和的面要硬——这是一个专门的学问。
于是他便从和面的话题中,引出了他的痛苦经历。我真是难以相信,一个看上去弱不禁
风的人,一个风湿性心脏病患者,一个昔日连一小平车芦苇都拉不动的人,却有力量去抗衡
“文革”。如果说英木兰,表现的是一种恬淡中的刚毅,而姜葆琛则表现为抗争中的不屈。
他告诉我,他早就来过山西了,吃了不少山西的面食,喝过不少瓶山西的老陈醋了。
“文革”开始时,在一天的夜晚他拖着带病之躯,从天堂河农场逃跑了——不是逃往他
的老家张家口,而是一路向南,一直逃到了红土地带的西双版纳原始森林。五七年的反右派
斗争,已然使他联想起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文革”乍起时,反“四旧”反得火葬场尸满为
患,姜葆琛的理智已然崩溃。他无法理解他热爱的祖国,何以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变成
了一个人斗人、人杀人的场所。他与美学家吕荧是先后被冠以不安定分子,以“强制劳动”
的名义收容进了天堂河农场的。最初他体恤大学者吕荧之苦,为了照顾这位老人,他强使自
己逆来顺受;后来他发现自己已无法为吕荧解除任何痛苦,便决心逃离这个劳改农场。
在逃跑之前,他用手里仅有的一点钱,偷偷买了一个指南针(这是准备逃到原始森林时
指路用的),并买了不少的压缩饼干,以减少逃亡时的携带负荷。当时红卫兵正在全国大串
联,铁路交通完全处于失控状态。他先冒充串联的红卫兵(当时非常方便,胳膊上套一块红
箍,写上“红卫兵”三个字,再找一身没有领章的绿军衣穿上,便算有了护身的符咒),登
上了南下的火车。
一路上心如揣铅般地沉重,自不必说;无论哪个真造反派发现他,他这辈子就算交待
了。但凭着姜葆琛精密的脑袋,早就把可能出现的漏洞,堵得无一空隙。因而在南下的火车
上,他一度还成了头面人物。他是清华大学的高才生,应付那些毛头小伙绰绰有余,因而一
路平安。只是火车通过黄河大铁桥的时候,他险些露了马脚:他在清华大学是学水利的,而
当初报考水利系的初衷,就是怀有治理黄河的宏大抱负的——结果在临近毕业的五七年,就
被划成了阶级敌人,使他的满腔热血付之东流。而眼前他成了一个逃犯,正好路过这条母亲
河。“喂,你怎么掉泪了?”有一个同车南下串联的红卫兵,质询他说。
姜葆琛当真不知道自己眼睛湿了,只好随便胡说,他的母亲是河南边上的兰考县人,有
一年黄河发大水,母亲被大水给淹死了。他所以要拿他母亲堵红卫兵的嘴,因为在一般人的
眼里,没有人会亵读母亲,这是最具有说服力的理由——当然,他的这些话纯属胡说八道,
但是正是这种胡说八道,才使他南行一路平安。姜葆琛对我说:“火车通过黄河大桥时,我
是对着黄河流泪了。这一是哭我们的民族,乱到了这个份儿上,那些为毛泽东打天下的勇
将,也成了阶下之囚;二是哭我自己,在当初为什么非要报考大学,还学的是水利——知识
越多越反动,当一个工人进了工厂,就不会有当右派的事儿了。我的家境很糟,小时候家住
在内蒙古准噶尔草原,后来因为家境的变化,母亲改嫁到了张家口,生活上十分困难。我不
但不能给她帮助,还要她为我担心。所以,当车过黄河时我的神经失控,不自觉地流出了眼
泪……”
“你想逃到哪儿?”我似乎感觉到了,他不是一般的出逃。
“我想去云南。其实当时的红卫兵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借着坐车不要钱的机会,到各个
地方去观光的。与我同车的几个中学生,就是去云南大理。我们一路同行,他们把我当成他
们的头儿,竟没有一个人,怀疑我是个异类。这在某种程度上,增强了我的逃亡信心。到昆
明车站,我与他们分手了——我要去的是地临景洪县的西双版纳森林,从地图上显示,那儿
靠近中缅边境;我当时想的是偷越国界,离开生我养我的祖国。道理就不用说了,好端端的
一个中国,突然在几个月之间,变成了人鬼难分的阴阳界;我虽然有病,可是我宁愿死在与
自己的命运抗争之中,也不愿意在囚笼里受罪。”
“我不知道你去过云南没有,那儿土地的色泽都是红的——从昆明通往景洪的公共汽
车,每一辆都是超载运行。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我有意识地爬到车篷顶上,以减少与红
卫兵的接触。因为快到敏感的边界地带了,我必须小心翼翼;不然的话,一路上的艰辛,都
将付之东流。命运之神,还算可怜我这个逃亡者,在历经两天的行程后,我终于到了西双版
纳的边缘。在景洪小镇,我买了些防止蚊叮虫咬的药品,并涂抹在了身上;然后在一大的晚
上,我闯进了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
“真也怪了,我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病号,竟然有那么大的勇气,敢于走进这原始森
林中来。为了逃亡,我事先查阅了一些有关这个地方的书,其中最使我害怕的是一种名叫
‘见血封喉’的毒树。只要被这种树叶碰破了皮肤,是任何药品也解救不了的。在茫茫黑夜
之中,到处都是树,在穿行之中,又不能打开电筒对每一棵树,都细细察看——因而,我只
有撞大运了,碰上这种毒树算我命短。压缩饼干很快就吃完了,好在西双版纳的野林中,有
叫不出名字来的浆果充饥,短时间内,还没有饿死的危险。最可怕的是那些四条腿的动物,
在白天穿越森林时,我常常见到它们的身影,因而当夜幕降临时,是我最为害怕的时候——
为了躲避可能发生的袭击,我不得不像长臂猿那样睡在古藤织成的‘树床’上。”
“无论怎么说,那几天的时间内,我生活在一种希望之中,希望是战胜恐惧的力量,我
是在恐惧与希望的并存中活着的。森林中有许多倒木和葛藤,我的衣服被树枝刮得褴褛不
堪,但是指南针在告诉我,我一直在向着南方行进——这么走下去,总是会走出莽林抵达中
缅边界的。问题出在一次夜宿于树藤之上,第二天早上,我伸手去掏我的指南针时,吓出了
一身冷汗,为我引路的指南针,不知道丢在了什么地方。我在树下找来找去,不见它的踪
影,这就是说,我把它丢在了原路上的什么地方——这里说的‘原路’,根本不是路,除了
我之外,大概只有野猪、野牛走过,没有任何道路的痕迹——这叫我到哪儿去找?”
“指南针的遗失,对我的一生太重要了。应该怎么对你说呢,它等于断送了我的所有希
望。莽莽林海,白天都难以看见太阳,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绿色,我如何去寻觅我的去路呢!
退又退不出去。向前走又没了方向——我坐在一棵倒木上,几乎要急疯了。说来说去,人是
一个精神动物,自从丢了指南针,我觉得我全身的病都来了,心脏病的胸闷伴随着的心颤,
使我一下子像个瘫子一般,再没了向前走下去的勇气。但是停在这儿是等待死亡,我只好咬
紧牙关,开始了向自认为是‘南’的方向,东倒西歪地踉跄。古代的民谚中有‘黄鼠狼专咬
病鸭子’一说,那天我爬行饿了,便像往常一样采摘林间的浆果充饥,竟误食了毒果——我
倒下了,在迷迷糊糊中,我认为我的生命已然走到了尽头。待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
一个傣族姑娘的竹楼里——我如同返祖般的原始人的生活,到此结束。当然,我苦心为自己
设计的逃跑计划,也彻底流产……”
英木兰与姜葆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