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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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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读此歌,别有一可注意之事,即顺治七年末、八年初,清人似有点取强夺秦淮当时及旧日乐籍名姝之举。此举或与世祖之喜爱戏剧有关(可参顾师轼梅村先生年谱顺治九年壬辰附徐釚词苑丛谈玖纪事肆“吴祭酒作秣陵春”条及前第叁章论河东君嘉定之游节引嘉定县志李宜之传)。乐籍名姝中,其尚未嫁如卞赛及此歌之“碧玉班中怕点留”者,(寅恪案:乐府诗集肆伍李暇“碧玉歌”云:“碧玉上宫妓。故吴诗此句目未脱秦淮乐籍者。)已适人如董白及此歌所谓“乐营门外卢家泣”者。(寅恪检玉台新咏玖“歌词”二首之二云:“十五嫁为卢家妇。”故吴氏此句目已脱秦淮乐籍适人者。)前述汪然明于顺治九年壬辰始识张宛仙于嘉兴,而宛仙已匿影不出,不轻见人,恐亦与玉京入道避祸之事同一原因。更细绎“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结语云“坐客闻言起叹嗟,江山萧瑟隐悲笳。莫将蔡女边头曲,落尽吴王苑里花”,则用蔡文姬胡笳十八拍之典,以匈奴比建州。梅村遣辞必非泛指,特掸出此重公案,愿与世之读吴诗者共参究之也。
或谓惠香有为卞玉京之可能。检梅村家藏稿拾“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诗传云:
玉京道人莫详所自出。或曰秦淮人,姓卞氏。知书工小楷,能画兰,能琴。年十八,侨虎丘之山塘。所居湘帘棐几,严净无纤尘。双眸泓然,日与佳墨良纸相映彻。见客,初亦不甚酬对。少焉,谐谑间作,一坐倾靡。与之久者,时见有怨恨色。问之,辄乱以它语。其警慧,虽文士莫及也。与鹿樵生一见,遂欲以身许。酒酣,拊几而顾曰:亦有意乎?生固为若弗解者。长叹凝睇,后亦竟弗复言。寻遇乱别去,归秦淮者五六年矣。久之,有闻其复东下者,主于海虞一故人。生偶过焉,尚书某公者,张具请为生必致之。众客皆停杯不御。已报曰:至矣。有顷,回车入內宅,屡呼之,终不肯出。生悒怏自失,殆不能为情。归赋四诗以告绝。已而叹曰:吾自负之,可奈何!逾数月,玉京忽至,有婢曰柔柔者随之。尝着黄衣,作道人装,呼柔柔取所携琴来,为生鼓一再行,泫然曰:吾在秦淮,见中山故第,有女绝世,名在南內選选择中。未入宫,而乱作,军府以一鞭驱之去。吾侪沦落分也,又复谁怨乎?坐客皆为出涕。柔柔庄且慧。道人画兰,好作风枝婀娜,一落笔尽十余纸。柔柔侍承砚席间,如弟子然,终日未尝少休。客或导之以言,弗应;与之酒,弗肯饮。逾两年,渡浙江,归于东中一诸侯。不得意。进柔柔奉之,乞身下发,依良医保御氏于吴中。(参梅村家藏稿伍拾“保御郑君钦谕三山墓表”及牧斋外集拾“内殿保御三山郑君七十寿序”)保御者,年七十余,侯之宗人。筑别宫,资给之良厚。侯死,柔柔生一子,而嫁。所嫁家遇祸,莫知所终。道人持课诵戒律甚严。生于保御中表也,得以方外礼见。道人用三年力,刺舌血为保御书法华经。既成,自为文序之。缁素咸捧手赞叹。凡十余年,而卒。墓在惠山祇陀庵锦数林之原,后有过者,为诗吊之。
同书伍捌诗话云:
女道士卞玉京字云装,白门人也。善画兰,能书,好作小诗。曾题扇送余兄志衍入蜀一绝云:“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闻薛涛。”后往南中七年,不得消息。忽过尚湖,寓一友家不出。余在牧斋宗伯座,谈及故人。牧斋云:力能致之。即呼舆往迎。续报至矣。已而登楼,托以妆点始见。久之,云疾骤发,请以异日访余山庄。余诗云:“缘知薄幸逢应恨,恰便多情唤却羞。”(见梅村家藏稿陸“琴河感旧四首”并序)此当日情景实语也。又过三月为辛卯初春,乃得扁舟见访,共载横塘,始将前四诗书以赠之,而牧斋读余诗有感,亦成四律(见有学集肆绛云余烬诗上“读梅村宫詹艳诗有感书后四首)。其序曰:“余观杨孟载论李义山无题诗,以谓音调清婉,虽极其秾丽,皆托于臣不忘君之意,因以深悟风人之指。若韩致光遭唐末造,流离闽越,纵浪香奁。盖亦起兴比物,申写托寄,非犹夫小夫浪子,沈湎流连之云也。顷读梅村艳体诗,声律研秀,风怀恻怆,于歌禾赋麦之时,为题柳看桃之作。彷徨吟赏,窃有义山致光之遗感焉。雨窗无俚,援笔属和。秋蛬寒蝉,吟噪啁哳,岂堪与间关上下之音,希风说响乎?河上之歌,听者将同病相怜,抑或以同床各梦,而辗尔一笑也。”诗绝佳,以其谈故朝事,与玉京不甚切,故不录。末简又云:“小序引杨眉庵论义山臣不忘君语,使骚人词客见之,不免有兔园学究之诮,然他日黄阁易名,都堂集议,有弹驳文正二字,出余此言为证明,可以杜后生三尺之喙,亦省得梅老自下注脚。”其言如此。玉京明慧绝伦,书法逼真黄庭,琴亦妙得指法。余有“听女道士弹琴歌”(见梅村家藏稿叁并参曹溶静惕堂诗集肆贰“题女冠卞玉京募册”题下注云:“卞与娄东学士有旧”之语)及西江月醉春风填词(见梅村家藏稿贰壹西江月四首之四“春思”及醉春风二首“春思”),皆为玉京作,未尽如牧斋所引杨孟载语也。此老殆借余解嘲。
据此,当崇祯之季云装年十八居虎丘时,与惠香往来钱柳间之情事颇合。后梅村于顺治七年庚寅秋间至常熟,牧斋欲负风流教主之职责为卞吴两人重续旧好,如其前此为董冒尽力者。玉京既至牧斋家,独先见河东君,而终不与梅村睹面,足见其必入内宅熟商,并取决于河东君,然后出此。即此一端,则卞柳之为密友又可推知,其是惠香,更可为旁证也。寅恪以为或说似颇有理,但尚少确据,未敢断定。茲以其有关当日名姝国士情谊之一种公式,并与后论河东君入道事相涉,因附录之,以供参考。
又检吾炙集“楚江杜绍凯苍略”条选些山诗“奉和牧斋先生赠旧校书”二首,今杜濬变雅堂文集附苍略诗,未载此题,故录之于下。
诗云:
朱楼十里起双扉,物换星移似鹤归。怪底新人都姽婳,老来能着水田衣。
北里闲提旧话长,句栏处处说焚香。于今瓦砾风榛地,只断横刀荡子肠。
苍略所和者,为有学集诗注长干塔光集“秦淮水亭逢旧书赋十二首”之第叁第肆两首。(涵芬楼本题下有“女道士净华”等字。)茲发现一问题,即此旧校书女道士净华果为何人是也。请全录牧斋原诗,然后略论之。
牧斋诗云:
不裹宫妆不女冠,相逢只作道人看。水亭十月秦淮上,作意西风打面寒。
妆阁书楼失绛云,香灯绣佛对斜曛。临风一语凭相寄,红豆花前每忆君。
旗亭宫柳锁朱扉,官烛膏残别我归。今日逢君重记取,横波光在旧罗衣。
目笑参差眉语长,无风兰泽自然香。分明十四年来梦,是梦如何不断肠。
棋罢歌阑抱影眠,冰床雪被黯相怜。(涵芬楼本“黯相怜”作“旧因缘”)如今老去翻惆怅,重对残釭忆昔年。(涵芬楼本“忆昔年”作“说往年”)
瘦沉风狂不奈何,(涵芬楼本“不”作“可”)情痴只较一身多。荒坟那有相思树,半死枯松绊女萝。
锁裤弓鞋总罢休,烛灰蚕死恨悠悠。思量拥髻悲啼夜,若个情人不转头。
金字经残香母微,啄铃红嘴语依稀。新裁道服莲花样,也似雕笼旧雪衣。
贝叶光明佛火青,贯花心口不曾停。侬家生小能持诵,鹦鹉亲过般若经。(涵芬楼本“过”作“歌”)
高上青天低下泉,邻家女伴似秋千。金刚卷半千声佛,(涵芬楼本“卷半”作“半卷”)消得西堂一穗烟。
水沉烟寂妙香清,玉骨冰心水观成。弹指五千经藏转,青莲花向舌根生。
投老心期结静甁,自消笺注讲金经。诸天围绕君应看,共向针鋒列座听。
然则此旧校书女道士净华殊有为卞玉京之可能。上引吴梅村“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诗传,若取与牧斋此题相参校,则第贰首言净华曾至绛云楼并与河东君交好,第陸首与梅村所谓“渡浙江归于东中一诸侯,不得意,进〔其婢〕柔柔奉之,乞身下发,依良医〔郑〕保御氏于吴中。保御者,年七十余,侯之宗人。筑别宫,资给之良厚。侯死,柔柔生一子,而嫁。所嫁家遇祸,莫知所终”有关。此首前二句谓世人为净华风狂,如梅村及己身者甚多,“荒坟”指东中诸侯,“半死枯松”指保御,“女萝”指净华也。假定所推测者不误,则此净华乃牧斋心中之惠香也。
惠香公案殊难参决,今复附记于此,以资谈助云尔。至牧斋借吴诗解嘲,梅村已自言之,读者亦可从钱吴两人诗之异同得知,无烦赘论。他若受之论韩致光香奁诗之语与事实不合,寅恪已于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篇言及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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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见书贾持河东君诗稿一册,乃惠山韵香尼手录本,字既秀美,(寅恪案:韵香书画可参有正书局影印中国名画第壹伍集名闺宝绘内,徐湘萍燦画渡海观音,韵香所题心经,及同集韵香画兰竹石等。)诗亦淡雅。上名士题咏甚多,若〔钱〕竹汀〔大昕、王〕兰泉〔昶〕、见亭〔麟庆〕等,均为制句。仓猝中不及购,为有力者取去。仅记其“夜起”二句云:“初月不明庭户暗,流云重叠吐残星。”
见亭麟庆凝香室鸿雪因缘图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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