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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仰太息,无令泯没于斯世也。丙申阳月八日漏下三鼓,书于白龙潭之舟中。
东南建置画封疆,幕府推君借箸长。铃索空教传铁锁,泥丸谁与奠金汤。旌摩寂寞盈头雪,书记萧闲寸管霜。此夕明灯抚空局,朔风残漏两茫茫。
朱绪曾编金陵诗征肆壹“顾在观”条云:
在观字观生,华亭人。居金陵。晚号东篱子。
此条下注云:
观生为杨文总所引,入马士英幕。尝言阮大铖不可用,士英不从。大铖欲起钩党之狱,观生复使士英子銮泣谏,赖以稍止。南都亡,归守二顷,复以逋赋,遂弃产遁。居金陵衡阳寺以终。
寅恪案:今取牧斋此诗并序就涵芬楼有学集本与钱遵王注本相校,注本虽不讹脱,然“贵阳”二字三处皆作“桂阳”,必非传写偶误所致。盖“桂阳”实指马士英,牧斋殆因“桂”“贵”古通,遂改“贵阳”作“桂阳”,以讳饰其与瑶草之关系耶?观有学集叁柒“莲蕊居士传”中“乙酉之乱,桂阳相挟掖廷南奔”及“桂阳亦叹赏”等语,可为旁证。遵王在当日自知其师之微意,故仍用“桂阳”而不改作“贵阳”。金鹤冲撰钱牧斋先生年谱,于崇祯十七年甲申条亦作“桂阳”,固沿用遵王注本原文,但未加说明,恐尚不了解牧斋当日之苦心也。
又顾云美东涧遗老钱公别传云:
鸣镝铜马,骚动中外,江南士民为桑土计者,欲叩阍援豫楚例,请以公备御东南。上亦于甲申三月十一日赐环召公,而遇十九日之变。
寅恪案:钱曾有学集诗注肆绛云余烬集“哭稼轩留守相公诗一百十韵,用一千一百字”五言排律“甘陵录牒寝,元祐党碑镌”一联,牧斋自注云:“余与君以甲申三月初十日同日赐环,邸报遂失传。”即云美传语之所本。但云美作“十一日”,与牧斋自注相差一日。检国榷壹佰崇祯十七年甲申三月(十一日)己亥有“复罪废诸臣冠帯”之记载,云美“赐环”之语与此有关。寅恪初未解牧斋自注何以与顾谈不合之故,后又检明实录怀宗实录壹柒载,三月亦相差一日,始知牧斋自注乃依明实录所根据之材料计己丑朔(明史贰肆庄烈帝本记载:“三月庚寅朔。”)算也。余可参夏夑明通鉴玖拾“崇祯十七年三月庚寅”条下考异。至云美不著瑶草疏荐本末,岂欲为其师讳,而避免吕步舒之嫌疑耶?鄙意云美宅心忠厚,固极可嘉,殊不知牧斋此次之起废由于瑶草之推荐,实为牧斋一生前后打成两橛之关键所在,若讳言此点,则于当日之情事不可通解矣。
检明史叁佰捌奸臣传马士英传略云:
马士英贵阳人,万历四十四年与怀宁阮大铖同中会试,又三年成进士授南京户部主事,(崇祯)五年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宣府。坐遣戍,流寓南京。时大铖名挂逆案,失职久废,以避流贼至,与士英相结甚欢。大铖机敏猾贼,有才藻,颇招纳游侠,为谈兵说剑,觊以边才召。无锡顾杲、吴县杨廷枢、芜湖沈士柱、余姚黄宗羲、鄞县万泰等皆复社中名士,方聚讲南京,恶大铖甚,作留都防乱揭逐之。大铖惧,乃闭门谢客,独与士英深相结。周延儒内召,大铖辇金钱,要之维扬,求湔濯。延儒曰:吾此行谬为东林所推,子名在逆案,可乎?大铖沉吟久之,曰:瑶草何如?瑶草士英别字也。延儒许之。十五年六月凤阳总督高斗光以失五城逮治,礼部侍郞王锡袞荐士英才,延儒从中主之,遂起兵部右侍郞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庐奉等处军务。
据此瑶草之起废由于圆海,而牧斋之起废又由于瑶草。瑶草既难不与圆海发生关系,牧斋自更不能不直接与瑶草间接与圆海发生联系。世情人事如铁锁连环,密相衔接,惟有恬淡勇敢之人始能冲破解脱,未可以是希望于热中怯懦之牧斋也。苟明乎此,则牧斋既已是袁绍弦上之箭,岂能不作黄祖腹中之语乎?于是遂有云美“东涧遗老钱公别传”所谓“前此异同,籓棘一旦破除,非得已也”之语。噫!
小腆纪年附考捌顺治元年甲申十月条(可参国榷壹佰贰崇祯十七年八月丙子贡生朱统诬奏薑曰广、夏完淳续幸存录“南都大略”中“钱谦益请用杨维垣”条及南沙三余氏南明野史上“钱谦益心艳揆席”条等)云:
丁巳(初三日)明钱谦益疏颂马士英功,雪逆案寃。谦益以定策异议自危,遂谄附马阮以自解。士英欲起用蔡奕琛杨维垣,恐物论不容,以谦益人望也,屡荐之。谦益乃阿士英指,疏列四事,曰严内治、定庙算、振纪纲、惜人才。其请定庙算也,有云“先臣孙承宗言,以文统武。极是弊端。臣观三十年来,文臣出镇专征,鲜不覆败。其绰有成算、克奏肤功者,承宗之后,马士英一人耳。先帝以楚事付左良玉,而旧疆恢复,以闽事付郑芝龙,而岭海无虞,此专任武将之明效也”,其请惜人才也,“一日资干济。今天下非才乏也,分门户,竞爱憎,修恩怨,即其胸中了然,如喑者之不能言,魇者之不能寐,有物以限之也。今人才当摧残剥落之秋,以真心爱惜,以公心搜访,庶可共济时艰。臣所知者,有英颖特达如蔡奕琛、冯元飏及某某者,谋国任事、急病攘夷之选也;有老成典型如唐世济、范凤翼、邹之麟及某某者,端委庙堂、疏秽镇浮之选也;有公望著闻者词臣余煌、道臣陈洪谧之流也;有沦落可惜者科臣陶宗道、杨兆升及某某之流也。二曰雪冤滞。钦定逆案诸臣,未免轩轾有心,上下在手。陛下既以赞导无据,拔阮大铖而用之矣。若虞廷陛,杨维垣、虞大复、吴孔嘉、周昌晋,乞下部详察录用,许其自新,亦涣群破党之一端也”。又云:“蔡奕琛曾以复社抗疏攻臣,臣心知其误,固已释然置之矣。天下多事,将伯助予;中流遇风,吴赵相济。果有嫌隙,固当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况臣本无仇于奕琛乎?臣亲见门户诸臣植党营私,断送社稷,断送君父,何忍复师其故智。且他日独不思见先帝于九原乎?逆案之贾继春、阮大铖者,皆慷慨魁垒男子也。”疏数千言,烦猥不尽录,大旨在颂马士英功,雪逆案诸臣冤。而亦琛见中有“魁垒男子”语,则不喜,扬言于朝曰:“我自宜录用,何借某之荐牍诮我?”闻者笑之。臣鼒曰:特书何?罪谦益之无耻也。谦益谬附东林,以为名高,既以患得患失之心,为倒行逆施之举,势利熏心,廉耻道丧,盖自汉唐以来文人之晚节莫终无如谦益之甚者。纯庙斥毁其书,谓不足齿于人类,盖以为有文无行者戒哉!
国榷壹佰叁崇祯十七年十月戊午(初四日)记“南京协理詹事府礼部尚书钱谦益上言”条云:
谦益觊相位,日逢马阮意游宴,闻者鄙之。
同书壹佰肆弘光元年正月辛丑条云:
南京吏部左侍郞蔡亦琛兼东阁大学士,直文渊阁。枚卜时,钱谦益阮大铖李潬等各有奥援,而亦琛以诚意侯刘孔昭荐得之。大铖筑堡江上,闻之驰还,怒马士英,无及。
寅恪案:彝舟所引牧斋上疏原文较孺木为详,因全录之。至其痛诋牧斋之言固是事实,但亦因清高宗欲毁灭牧斋文字,不使流传,徐氏著书时禁网已稍疏,然以特录钱氏原疏之故,仍不得不作自解之语,庶免违旨之嫌也。细绎牧斋此疏,措辞巧妙,内容固极可鄙,若就文章论则殊令人欣赏不置。吾人今日读史,应注意其所言马士英左良玉郑芝龙一节,盖此三人乃当时之实力派,牧斋自崇祯晚年至清顺治末岁约二十余年,前后欲依赖利用此三人以作政治活动,虽终无所成,然亦可借是窥见明清间政治军事关键之所在矣。孺木谓“谦益觊相位,日逢马阮意游宴”,此数语最能道出牧斋及河东君心事。但河东君仅得为汧国夫人之李娃而终不得作河东郡君之裴淑,其故虽如东涧遗老别传所言“东林以国本为终始,而公与东林为终始”,然尚未穷溯其渊源,遂亦未尽通其本末也。
史惇恸余杂记“东林缘起”条云:
东林之局,始于神庙宠郑贵妃,有母爱子抱之意,而一二贤者杯蛇弓影,形诸章奏,乃神庙不加严谴,望风者遂疑真有其事而竞起,欲因以为名高,且欲结知东宫,以为厚利。
寅恪案:少时读史见所述东林本末颇多,大抵与顾史两氏之言无甚差异,故仅择录一二条,聊见梗概而已,不遑亦不必广征也。近岁偶检明史,始悟昔人所论只从光宗与福王竞争皇位即所谓“国本”开始,殊不足说明后来南都政局之演变,似有更上一层楼之必要,茲节录明史最有关之材料于下。
明史壹壹肆后妃传孝定李太后传略云:
孝定李太后神宗生母也,漷县人,侍穆宗于裕邸,隆庆元年三月封贵妃。(神宗)即位,上尊号曰慈圣皇太后。旧制天子立,尊皇后为皇太后,若有生母称太后者,则加徽号以别之。是时太监冯保欲媚贵妃,因以并尊风大学士张居正下廷臣议,尊皇后(陈氏)曰仁圣皇太后,(寅恪案:陈氏乃穆宗为裕王时之继妃,隆庆元年册为皇后,实神宗之嫡母也。)贵妃曰慈圣皇太后,始无别矣。仁圣居慈庆宫,慈圣居慈宁宫。居正请太后视帝起居,乃徙居乾清宫。太后教帝颇严,帝事太后惟谨,而诸内臣奉太后旨者往往挟持太过。帝尝在西城曲宴,被酒,令内侍歌新声,辞不能,取剑击之。左右劝解,乃戏割其发。翌日太后闻,传语居正具疏切谏,令为帝草罪己御札,又召帝长跪数其过。帝涕泣请改乃已。(万历)六年帝大婚,太后将返慈宁宫,敕居正曰:吾不能视皇帝朝夕,先生亲受先帝付托,其朝夕纳诲,终先帝凭几之谊。四十二年二月崩。后性严明,万历初政委任张居正,综核名实,几于富强,后之力居多。光宗之未册立也,给事中薑应麟等疏请,被谪。太后闻之,弗善,一日帝入侍,太后问故。帝曰:彼都人子也。太后大怒曰:尔亦都人子。帝惶恐伏地不敢起。盖内廷呼宫人曰都人,太后亦由宫人进,故云。光宗由是得立。群臣请福王之藩行有日矣,郑贵妃欲迟之明年,以祝太后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