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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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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制诰。(顺治十五年)戊戌迁兵部职方司主事。(康熙三十三年)甲戌夏杪,先生年七十有六,微有腹疾,不数日而归道山矣。”当崇祯八年时园次年十七岁,其入都则在顺治十一年,而李舒章于顺治三年丙戌以父丧归葬,事竣还京即卒(见陈忠裕全集年谱下顺治四年丁亥条考证引松江府志李逢申传),故园次此词作成时间必不甚迟,作词之地亦应在松江地域,其时间或即在崇祯八年春季亦未可知。园次年少美才,其和春闺风雨之词殊不足异也。
复次,卧子诗余中关涉春闺或闺阁之题目者颇多,如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及探春令“上元雨”诸阕皆当属此类,除“南楼雨暮”一词将于论李舒章“题内家杨氏楼”诗时合并论之,其余今不备录。至于柳梢青“春望”、天仙子“春恨”之类则名士民族兴亡之感,与男女私情绝无关涉,故虽为春季所作,亦不录之也。
卧子诗余菩萨蛮“春晓”云:
玉人袅袅东风急,半晴半雨胭脂湿。芳草衬凌凌,杏花红粉多。    起来慵独坐,又拥寒衾卧。金雀帯幽兰,香云覆远山。
又蝶恋花“春晓”云:
才与五更春梦别。半醒帘栊,偷照人清切。简点凤鞋交半折,泪痕落镜红明灭。    枝上流莺啼不绝。故脱余绵,(寅恪案:“余绵”谓当日女性卧时所着之绵紧身也。可参红楼梦壹佰玖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节。)忍耐寒时节。慵把玉钗轻绾结,恁移花影窗前没。
寅恪案:此两词皆言春晓。菩萨蛮调或与上引卧子“早春行”五古之“不令晨妆竟,偏采名花掷。香衾卷犹暖,轻衣试还惜”等句互证。戊寅草中复有两同心“夜景代人作”一阕,所代之人疑是卧子,而首句亦与鞋有关,故并附录于此,藉资好事者之谈助耳。
河东君河传“忆旧”云:
花前雨后,暗香小病,真个思清切。梦时节,见他从不轻回。风动也,难寻觅。    简点枕痕刚半折,泪滴红绵,又早春文灭。手扼臂,都是那有情人,故把人心摇拽。
又两同心“夜景代人作”云:
不脱鞋袜,刚刚扶起,浑笑语。灯厮守,心窝内,着实有些怜爱。缘何昏黑,怕伊瞧地,两下糊涂情味。    今宵醉里,又填河,风景堪思。况销魂,一双飞去。俏人儿,直恁多情,怎生忘你。
复次,卧子蝶恋花词可与下章牧斋有美诗之“弓鞋笑足缠”及“轻寒未折绵”等句参较。“简点凤鞋交半折”句,似与西廂记“酬简”元和令“绣鞋刚半折”之语有关,或谓此“凤鞋”疑是指旧日缠足女子睡眠时所着之“软鞋”而言。此种“软鞋”盖以增加美兼有防止纤足涨大并可免缠足帛条散乱之用,其底非木或骨所制者。至若程松圆诗“天粘碧草度弓鞋”之弓鞋(见列朝诗集丁壹叁所选孟阳“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雨宴达曙,用佳字”七律。详见前引),则指河东君所着踏地行走之鞋而言,其底版为木或骨所制,与卧子蝶恋花“春晓”词中所咏之软鞋区以别矣。
复据刘銮五石瓠“濮仲谦江千里”条云:
苏州濮仲谦水磨竹器,如扇骨酒杯笔筒臂搁之类,妙绝一时。亦磨紫檀乌木象牙,然不多。或见其为柳夫人如是制弓鞋底版二双。又或见其制牛乳湩酪筒一对,末矣。(可参宋琬安雅堂未刻稿贰“竹罂草堂歌”题下注:“疁城朱松邻白门濮仲谦皆以竹器擅名。”诗中述濮仲谦事颇备。)
寅恪案:河东君自矜其足之纤小,至于令当时良工为之制作弓鞋底版,由今观之固觉可笑,但旧日风习,纤足乃美人不可缺少之主要条件,亦不必苛责深怪。河东君初访半野堂虽戴幅巾及着男子服,然仍露其纤足者,盖欲借是表现此特殊优美之典也。(可参第肆章论河东君初访半野堂节。)
抑更有可笑者。有学集壹秋槐诗集“赠濮老仲谦”诗云:
沧海茫茫换劫尘,灵光无恙见遗民。少将楮叶供游戏,晚向莲花结净因。杖底青山为老友,窗前翠竹似闲身。尧年甲子欣相并,何处桃源许卜邻。(自注:“君与余同壬午。”)
寅恪案:牧斋此诗当作于顺治一年戊子,盖牧斋以黄毓祺案被逮至南京,出狱之后尚留居金陵也,其时仲谦亦在白下。牧斋此诗以“遗民”称仲谦,则濮氏亦非如刘銮所记仅以制造工巧擅长。仲谦既与牧斋同庚,其为河东君制弓鞋底版虽不能确定在何年,要亦在河东君适牧斋以后。濮氏之年龄至少已过六十,以老叟而为此,可谓难能之事。然则牧斋诗“晚向莲花结净因”之句,不但如遵王注本解作结远公莲社之净因,亦兼可释为助美潘妃细步之妙迹矣。一笑!
又蝶恋花词“泪痕落尽红明灭”句,疑用才调集伍元稹“古决绝词”三首之二“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之意,盖卧子赋此词时河东君离去之志已决(可参下引卧子少年游“春情”及青玉案“春暮”两词附论)。所应注意者,微之此首诗中“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而攀折”之语。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虽颇相合,然微之此首诗中“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之语,则周文岸宋辕文辈皆已先于卧子而攀折之矣,后来终为他人即钱牧斋之所夺,亦是必然之理,吾人今日取微之卧子之诗词并读,殊不胜感惜也。“故脱余绵”之“绵”疑指旧日女子寒冷季节卧时所着之丝棉短袄而言,即俗所谓“绵紧身”者,前已述及。卧子此两词所描写者,如特喜早起、不畏寒冷等情状,非一般女子之通性,而是河东君个人之特性。卧子造语能曲尽其妙,即此可见其为高才,非庸手所及也。
又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虞美人“咏镜”云:
碧兰囊锦妆台晓,冷冷相对早。剪来方尺小清波,容得许多憔悴暗消磨。    海棠一夜轻红倦,何事从教看。数行珠泪倩他流,莫道无情却会替人愁。
寅恪案:卧子此词后半阕尤妙。此镜必为河东君之物无疑,否则卧子词中语意不如是也。清代文人集中赋咏河东君遗镜之作品颇多(见缪荃孙秦淮广记贰之肆纪丽类及葛昌楣蘼芜纪闻下所引),然大抵转袭旧文,别无新说,既是酿词,无关考证,且后人所咏之镜究难定其真伪,故不备引。今唯择录钱塘汪菊孙诗一首于下。汪诗固不甚佳,但以菊孙与河东君同属女性,因附录之,聊资谈助与尔。
汪远孙清尊集壹伍载菊孙“河东君妆镜记”并引云:
周南卿明经藏唐镜一枚,背有铭云:“照日菱花出,临池满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点妆成。”证以初白庵金陵杂咏,知为河东君物也。今归又村仲弟,以拓本装册索题,即次初白韵应之:
红粉偏能国士知,可怜末路事参差。流传一片开元月,曾照香奁夜选诗。
复次,戊寅草中声声令“咏风筝”一阕乃河东君自述之作,盖其性格身世实与风筝相似,故此词为美人自己写真传神之作,如杜丽娘“自行描画,留在人间”者也(见还魂记“写真”)。
其词云:
杨花还梦,春光谁主,晴空觅个颠狂处。尤云殢雨,有时候,贴天飞,只恐怕,捉他不住。    丝长风细,画楼前,艳阳里。天涯亦有影双双,总是缠绵,难得去。浑牵系,时时愁对迷离树。
检列朝诗集闰肆杨宛“看美人放纸鸢”七绝五首云:
共看玉腕把轻丝,风力蹉跎莫厌迟。顷刻天涯遥望处,穿云拂树是佳期。
愁心欲放放无由,断却牵丝不断愁。若使纸鸢愁样重,也应难上最高头。
羨伊万里度晴虚,自叹身轻独不如。若到天涯逢燕子,可能为报数行书。
薄情如纸竹为心,辜负丝丝用意深。一自飞扬留不住,天涯消息向谁寻。
时来便逐浮云去,一意飘零万种空。自是多情轻薄态,佳人枉自怨东风。
似与河东君此词有关,姑附记之,以俟更考。
河东君与卧子同居在崇祯八年春季,离去在是年首夏,其时间既可推知矣。其同居之地点究在何处耶?此问题殊难解决,但可断言者必非卧子松江之家(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九年丙子条附录引华亭县志云:“平露堂,陈忠裕子龙宅,在普照寺西。”),而别在松江某处。其地今固不易考实,但鄙意似尚可依据卧子自撰年谱及所作之诗词并徐暗公李舒章之诗文等推测得之也。茲略陈所见,以求当世通人之教正。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云:
小楼极望连平楚,帘卷一帆南浦。试问晚风吹去,狼籍春何处。    相思此路无从数,毕竟天涯几许。莫听娇莺私语,怨尽梨花雨。
寅恪案:卧子取此“桃源忆故人”调名以抒念旧之感,自不待言,至其以南楼为题目当有深意。考南楼之典,最著者应推庚元规之南楼(见世说新语容正类“庾太尉在武昌”条及晋书柒叁庾亮传),此固与河东君无涉。或谓才调集伍元稹“所思”二首之一(万首唐人绝句陸载入刘禹锡诗内,题作“有所嗟”。全唐诗第陸函刘禹锡第陸函刘禹锡壹贰及元禛贰并载此诗)云“庚亮楼中初见时,武昌春柳似腰肢。相逢相失远如梦,为雨为云今不知”,卧子取此诗之庚亮即南楼为题以指河东君,似无不可。或又谓文选叁拾谢灵运“南楼中望所迟客”诗云“登楼为谁思,临江迟来客”及“孟夏非长夜,晦月如岁隔”,卧子盖有取于孟夏之时南楼之名望所迟客之旨而赋是阕。或更谓东坡永遇乐词“夜宿燕子楼梦盼盼”一阕云“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及“异时对南楼夜景,为余浩叹”,卧子用“南楼”为题,实暗寓人去楼空之感,并可与牧斋崇祯十三年“八月十六夜有感”永遇乐一词相启发。
以上诸说虽皆可通,然恐尚有未发之覆。鄙意卧子词题之“南楼”即徐孚远弟致远别墅中之小楼,亦即鸳鸯楼是也。徐暗公钓璜堂存稿叁“南园读书楼”五古云:
陆氏构此园,冉冉数十岁。背郭面良畴,緩步可休憩。长廊何绵延,复阁亦迢遁。高楼多藏书,岁久楼空闭。丹漆风雨摧,山根长薜荔。我友陈轶符,声名走四裔。避喧居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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