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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恪案:依上引材料及孺木此条所载,黄氏人品如此卑劣,为当时所鄙弃,牧斋之不著其名,此亦是别一原因也。
复次,牧斋以姚平仲比甫及。平仲事迹见宋史叁叁伍种师道传及庶斋老学丛谈中卷上“姚将军靖康初以战败亡命”条等,并陆放翁剑南诗稿柒“寄题青城山上清宫”诗。
陆诗及序云:
姚将军靖康初以战败亡命。建炎中,下诏求之不可得。后五十年,乃从吕洞宾刘高尚往来名山,有见之者。予感其事,作诗寄题青城山上清宫壁间。将军尝见之乎?
造物困豪杰,意将使有为。功名未足言,或作出世资。姚公勇冠军,百战起西陲。天方覆中原,殆非一木支。脱身五十年,世人识公谁。但惊山泽间,有此熊豹姿。我亦志方外,白头未逢师。年来幸废放,偿遂与世辞。从公游五岳,稽首餐灵芝。金骨换绿髄,歘然松杪飞。
寅恪案:牧斋之意岂谓与黄氏共谋复明,若事败,则可与之同游五岳,如放翁欲从平仲之比耶?综观上所引述,可知牧斋自顺治六年己丑冬至顺治十二年乙未冬赋“题黄甫及舫阁”诗时(见有学集陸秋槐别集)与仲霖之关系迄未中断。
牧斋诗云:
文练萦窗香篆迟,舫斋恰似舣舟时。垂帘每读淮阴传,卷幔长怀漂母祠。落木云旗开楚甸,夕阳日珥抱钟离。卾君绣被歌谁和,且试灯前一局棋。
此诗之典故及辞旨与“舫阁记”颇多类似,应为同时所作。第伍句“夕阳日珥抱钟离”及第捌句“且试灯前一局棋”尤可注意。盖牧斋此次访蔡魁吾并与李素臣黄甫及等作此联络,乃一局棋中之数着,未可分别视之也。
复次,康熙修徽州府志玖选举志上科第门明崇祯九年丙子乡试栏(可参结邻集陸“黄澍”条下注“仲霖次公劬庵浙江钱塘籍,江南休宁人”等语)载:“黄澍字次公,休宁龙湾人,钱塘籍,(崇祯十年)丁丑进士。为文有奇气,落笔千言,出入秦汉不假思索。历御史,入国朝,至福建副使。”可取与上引明季南略肆“黄澍辩疏”条附记所言“后官于闽,谋捣郑成功家属,以致边患,遂罢”等语相参证。
牧斋此次游淮访蔡,竟至归途留滞,在金陵度岁,可见其负有重大使命。观有学集诗注陸“长干送松影上人楚游,兼柬楚中郭尹诸公二首。时嘉平二十四年”(寅恪案:“年”应作“日”。)其一云:
吴楚尾一军持,断取陶轮右手移。四钵尚擎殷粟米,七条还整汉威仪。毗蓝风急禅枝定,替戾声残咒力悲。取次庄严华藏界,护龙河上落花时。
其二云:
孤蓬微霰浪花堆,眉雪茸茸抖擞来。跨海金鈴依振锡,缘江木柿衬浮杯。九疑旭日扶头见,三户沉灰按指开。唤起吕仙横笛过,岳阳梅柳早时催。
“乙未除夕寄内”云:
郝尾劳劳浪播迁,长干禅榻伴僧眠。鱼龙故国犹今夕,鸡犬新丰又一年。瓦注腊醅村舍酒,柴门松火佛前钱。团圝儿女应流涕,老大家翁若个边。
“长干偕介邱道人守岁”云:
明烛度岁守招提,去殿宫云入梦低。怖鴿有枝依佛影,惊鸟无树傍禅栖。塔光雪色恒河象,天醒霜空午夜鸡。头白黄门熏宝级,香炉曾捧玉皇西。
寅恪案:松影游楚,当与前引沈佳存信编文安之告朱全古“吴楚上下流观察形势”之语有关,否则值此岁暮,似无急急首途之理。介邱乃髠残之字,即明画家石溪也。小腆纪传伍玖髠残传略云:“残字介邱,号石溪,武陵刘氏子。至白门,遇一僧言已得云栖大师为剃度,因请大师遗像,拜为师。返楚,居桃源某庵,久之,忽有所悟,心地豁然。再往白门,谒浪杖人,一见皈依。所交游皆前朝遗逸,顾炎武其一也。”至“与介邱守岁”诗末二句,初未能确定其辞意所在,后检有学集诗注捌长干塔光集“丁酉冬十有七日长至礼佛大报恩寺,偕石溪诸道人燃灯绕塔,乙夜放光应愿欢喜,敬赋二十韵记事”诗,有“科头老衲惊呼急,秃袖中官指顾详”两句,则“黄门”当作宦者解,足见与石溪诸道人同在大报恩寺者亦有中官。疑大报恩寺曾有皇帝亲临降香之事,此皇帝或即福王亦未可知,此类宦者殆为先朝所遗留者耶?遵王注以“黄门”为给事中,似认介邱曾任桂王之给事中,恐非,盖今无载记可以证明也。诸居寺中之明室遗民虽托迹方外,仍不断为恢复之活动。牧斋与此类遗民亲密如是,必有待发之覆。其除夕寄河东君诗,隐藏此次报国忘家之旨。当时河东君必参预斯事,而谅其不能还家度岁与儿女团圝之苦心也。
夫牧斋于顺治十二年乙未既在金陵度岁,十三年丙申及十四年丁酉又连岁来往虞山金陵之间,则其与金陵之密切关系必非仅限于游览名胜、寻访朋旧而已。
牧斋尺牍上“与吴梅村”三通之三“论社”略云:
顷与阁下在郡城晤言,未几遽分鹢首,窃有未尽之衷不及面陈。比因沈生祖孝雪樵、魏生耕雪窦顾生万庶其三子欲谒门下之便,敢以其私所忧者献于左右。三子者,李翱曾巩之亚,今世士流罕有其俦,而朴厚谨直,好义远大,可与深言。
寅恪案:牧斋于此三人可谓极口赞誉。沈顾两氏茲姑不论,唯魏耕者实与牧斋之频繁往来金陵有关,请略述之于下。
鲒埼亭集捌“雪窦山人坟版文”(可参杨大瓢宾杂文残稿“祁奕喜李兼汝合传”及“魏雪窦传”等。杨氏所记虽较详备,但不言及白衣致书延平请率舟师攻取南都之计划,故茲从略。)略云:
雪窦山人魏耕者,原名璧,字楚白。甲申后改名,又别名甦,慈溪人也。世冑,顾少失业,学为衣工于苕上,然能读书。有富家奇其才,客之,寻以赘婿居焉,因成诸生,国亡,弃去。先生所交皆当世贤豪义侠,志图大事。与于苕上起兵之役,事败,亡命走江湖,妻子满狱弗恤也。久之,事解,乃与归安钱缵曾居苕溪,闭户为诗,酷嗜李供奉。长洲陈三岛尤心契之。东归,游会稽。有张近道者好黄老管商之术,以王霸自命,见诗人则唾之曰雕虫之徒也,而其里人朱士稚与先生论诗,极倾倒,近道见之亦辄痛骂不置。然三人者,交相得。因此并交缵曾三岛,称莫逆。先生又因此与祁忠敏(彪佳)公子理孙班孙兄弟善,得尽读淡生堂藏书,诗日益工。久之,先生又遣死士致书延平(郑成功),谓海道甚易,南风三日可直抵京口。己亥延平如其言,几下金陵,已而退军。先生复遮道留张尚书(煌言),请入焦湖,以图再举,不克。是役也,江南半壁震动。既而闻其谋出于先生,于是逻者益急。缵曾心兼金贿吏,得稍解。癸卯有孔孟文者从延平军来,有所求于缵曾,不餍,并怨先生,以其蜡书首之。先生方馆于祁氏,逻者猝至,被执至钱塘,与缵曾俱不屈以死。妻子尽没,班孙亦以是遣戍。初,诸子之破产结客也,士稚首以是倾家,近道救之,得出狱,而近道竟以此渡江遇盗而死。己亥之役,三岛亦以忧愤而死,真所谓白首同归者矣。先生之居于苕上,为晋时二沈高士故山,故有息贤堂,因名其集曰息贤堂集。
同书外编肆肆“奉万西郭问白衣息贤堂集书”略云:
按白衣原名璧,字曰楚白。后改名耕,别字白衣。又改名更,称雪窦山人。白衣少负异才,性轶荡,傲然自得,不就尺幅。山阴祁忠敏公器之,为遍注名诸社中。既丁国难,麻鞋草履,落魄江湖,遍走诸义旅中。当是时,江南已隶版图,所有游魂余烬出没山寨海槎之间,而白衣为之声息。复壁飞书,空坑仗策,荼毒备至,顾白衣气益厉。癸卯以海上降卒至,语连白衣,白衣遁至山阴,入梅里祁氏园。时忠敏子班孙谋募死士为卫,间道浮海,卒为踪迹所得,缚到军门,抗词不屈,死于会城菜市。
寅恪案:魏氏为顺治十六年己亥郑延平率舟师攻南京之主谋者。今检牧斋著述中附上引“与吴梅村”尺牍外,尚有有学集诗注伍敬他老人集顺治十一年冬在苏州所赋“赠陈鹤客兼怀朱朗诣”一首云:“雀喧鸠闹笑通津,横木为门学隐沦。名许诗家齐下拜,姓同孺子亦长贫。风前剪烛尊无酒,雪后班荊道少人。却忆西陵有羁客,荒鸡何处警霜晨。”据全谢山所撰魏氏坟版文,陈三岛朱士稚与魏氏关系密切,则牧斋此诗题中虽不涉及魏氏,要是间接亦与魏氏有联系之一旁证。前言牧斋此数年间屡至苏州,绝非仅限于文酒清游,实有政治活动。观其假我堂文宴互与酬和之人皆属年辈较晚,阴谋复明者,如归玄恭徐祯起等,可以推知。(可参小腆纪传伍捌徐晟及归庄传等。)当魏氏或亦曾参与此会,但以郑延平攻南京失败之后,清廷追究主谋,魏氏坐死,同党亦被牵累,后来编有学集者,殆因白衣之名国于显著,遂删去牧斋与其唱和之作耶?俟考。
第五章
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
(九)
顺治十二年乙未冬牧斋赴淮甸访蔡魁吾后,不径还常熟度岁,而留滞金陵,至次年丙申约在三月間始归虞山。其何以久留金陵之理由,必有不可告人之隐情。检有学集诗注陸,此年春间之诗有“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绝句三十首”,大抵为与当日南京暗中作政治活动者相往还酬唱之篇什。其言就医秦淮,不过掩饰之辞,自不待辨。茲择录有关诸首并略加诠释于下。
“丙申春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浃两月。临行作绝句三十首,留别留题,不复论次”其一云:
数茎短发倚东风,一曲秦淮晓镜中。春水方生吾速去,真令江表笑曹公。
其二云:
秦淮城下即淮阴,流水悠悠知我心。可似王孙轻一饭,它时报母只千金。
其三云:
舞榭歌台罗绮丛,都无人迹有春风。踏青无限伤心事,并入南朝落照中。
寅恪案:以上三首乃此三十首之总序。三国志肆柒吴书贰孙权传云:“〔建安〕十八年正月曹公攻濡须,权与相拒月余。曹公望权军,叹其齐肃,乃退。”裴注引吴历略云:“权为笺与曹公曰:春水方生,公宜速去。曹公语诸将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