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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 下-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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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那声音如刚才一样戛然而止。他忽然没有了捉贼的兴奋的激动。他朦胧知道父母是为了按着六弟虎往下生娃儿,可心里的屈辱却无论如何不肯退下去。他知道他该回到西屋的床上去,可不听使唤的手脚却爬在地上了,猫儿狗儿样,小心翼翼地往东屋父母那儿爬过去。东屋床铺的叫声无休无止,父母的喘息也无休无止,且还夹有母亲快快活活细润的尖叫声。母亲快活的尖叫从他耳边红绸子样滑过时,他豆粒一样幼小的心缩成籽麻子。他感到他的心被母亲的叫唤抽得一紧一缩,变成血汁要从胸前的毛孔眼里流出来。他爬到了东屋门口儿。屋子变得小起来,墙壁朝他哗哗啦啦挤压着,他仿佛被锁进了母亲那半截砖头样的针线盆子里。他爬过了界墙门,心跳得如他和森、林、木们在山坡上拾柴用石头砸那露天的棺材板,咚咚咔咔,震得他胸脯的骨胳跳跳荡荡。为了平息心跳,他又蹲在那儿不动了,床铺唤唤叫叫,床板笑笑闹闹。母亲说不管你让不让我活过四十,我这辈子都会像牛马一样待奉你。父亲说只要我当了村长,我就让全村人满山遍野种油菜,让人人都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母亲说你能当上村长吗?父亲说我能哩,我妹妹都嫁给他家孩娃了。司马蓝的心里开始有一层温水在浮动,心在温水里慢慢地舒展开,像一样东西在水里膨胀着,活起来,如羊羔样在田野跳动了。他抬起了头,月光从柳条窗里泄过来,如一盆井水泼在床铺上。把目光投在床铺上,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亮起来。他看见被子落在床下边,父母在床上相叠着,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四条腿像四条在床上游动的大白鱼。他闻到了一股拌有咸味的奶腥气,拌有血味的腥臊气和拌着汗味的肉香味,混合着从父母紧抱的身子中间挤出来,吱吱啦啦浸下床,把一个屋子淹没了。司马蓝被那一股白色.一股红色,又一股紫色的气息的五彩线缠绕着,喉咙里又干又痒,极想咳嗽一下吐出一样东西来。床铺的响声依然无休无止,鹅孵石样往他的头上打,父母白条鱼的身子诱得他手如蚊叮一样痒,使他直想过去摸摸那身子。他想把父亲如掀掉一条麻袋一样从母亲身上掀下来,然后偎在母亲的怀里,双手抱着母亲的奶袋子,这当儿,母亲把头从那叽哇声中挣出来,司马蓝看见月光里母亲的脸呈出的深红,宛若一块红布湿了水。父亲把她抱得又死又紧,如要把母亲勒死在他怀里。可母亲却说,森他爹,你再搂紧些,越搂紧我就越受活。司马蓝听到了父亲用力搂抱母亲时,母亲上身的骨头白亮亮咯咯的响。司马蓝感到了喉咙如得喉症样憋得发慌,手里的汗顺着大腿流到了脚面上,小身子里的血脉,湍急的河流样叮叮当当响。他有些头晕。他想对在床上忙着快乐的父母说,爹、娘,屋子在转着圈儿呢,桌子、床铺和你们都在转。想说我热哩,我想喝口水。可他没作声,把汗手伸开来,贴在了泥墙上。泥墙又冰又凉,吱吱吱地叫着把他手上的汗水吸干了,一股凉气顺着他的手心,穿过胳膊,一下流遍了他全身。 




  终于,那床铺的响声歇下了。 



  歇下来了,他就开始强迫自己原谅父母的这一夜过错。他站在那儿,用了极大的力气,让自己别往那方想,却又无论如何想不到别的地方去。他满脑子都是热红的念头,像一片烧红的钉子钉在木板上,把那木板都烤出了焦燎味。 




  他想,娘要再生一个娃儿了。 



  他想,不生也许村里的人真的越来越少哩。 



  他想,那床好结实呀,咋就没塌呢? 



  他慢慢地蹑着手脚走到床前,把掉在床下的被子抱起来,放到了床上去。 



  父母惊一下,哐一声凝住不动了。 



  谁? 



  爹,被子掉了。 



  你是老几,快回西屋睡去。 



  我是蓝……被子掉了。 



  啊……,是蓝呀,回屋睡吧,我让你娘再给你生个妹子哩。 



  司马蓝在床边,爹在娘的身上,用手抚了一下他的头,娘把手从爹的的肩下探出来,摸了摸他的脸,他便从东屋出来了。 



  司马蓝回西屋摸黑穿上衣服,悄悄开了屋门,站在了院落里。他不想睡觉,莫名的兴奋在他浑身上下如兔子样窜来窜去。忽然之间,他感到自己长了十几岁长成大人了。他明白了人世上最为神秘的的一件事。他想和人说话儿,三个哥却都睡得和小猪小羊一模样。鹿、虎两个弟又弟太小,说了他们也不会明白他经见了的事。院子里月光厚得如新从织机上缺卸下的生白布,凉风习习,吹得笛音萧声。他打了一个寒颤,用手摸了一个娘摸过他的脸。脸上冷出的鸡皮疙瘩如播下的谷种一样儿,可他从那冷凉中,摸出娘的手温蒸汽一们还挂在他脸上。 




  屋里的床声又音乐一样传过来,在院落如三四月间的春雨般浠浠沥沥响。 



  司马蓝轻轻开了大门,站到村街上,听着细微的月光落地声。天空中明明净净,有几团流动的浮云,使夜越发显得安静异常了。他看见村那头有一个人影在晃动,便踏着月光走过去,原来那儿站的是和他一样的孩娃儿。柳根,你没睡?他叫一声问,那孩娃扭回头,说不知咋儿哩,死也昨不着。然后他就和长他一岁的蓝柳根朝东走过去。村东有一家院落大门悄悄默默响了响,之后杜桩走那门里走出来。他们三个结伴又往村南走,碰见了杜柱和蓝百岁的四闺女蓝六十、五闺女蓝五十和六闺女蓝四十,彼此见了,站下默一会,并不会话,似乎就都明白他们为啥儿半夜没睡觉,为啥儿悄悄开了大门来到了村街上。有一条狗跟在他们身后,把尾巴摇得噼噼啪啪,亲热得像丢了半年,忽然又回到了家,见了它的老主人。孩娃们走过村南,又朝村北走过去,走完前村走后村,把村里几条胡同都一一穿越了,队伍立马就大到了十余人。谁也不说他们集到一块干啥儿,谁也不问他们半夜起床为啥儿。他们走完最后一条胡同,就都站在村西的一棵大树下,树影像薄纱一样将他们罩起来。村里的狗,听到他们的响动,吠叫几声,马上从闪开的大门跑出来,加入他们的队伍,一会前,一会后,欢快的跑动声像半月前还在树上挂着的柿子样红烂烂的甜,已经有了五六条狗,在他们周围跑着叫着,哼哼叽叽像他们三年二年前倚在母亲的怀里莫名奇妙的笑。 




  月亮向村后走去了,脚步轻得如柳絮飞在三月四月间,他们听见了树影在月光中的缓慢的移动声,像树叶飘落一样响。从村外田野上涌过来的麦苗的青澡气,湿漉漉地铺在村街上。有孩娃冷出了震耳的哆嗦声,司马蓝说你回家睡去吧,那孩娃把脖子一梗,说我恨我爹,我死到外边也不回。司马蓝说你爹要让你娘生妹哩,我爹就在家让我娘生妹呢,咱们谁要恨爹谁就是一条虫。说完这话他就扭头往村里看了看,仿佛那儿会有人偷听一模样。当他重又扭回头来时,司马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发现所有的孩娃朝他走近了半步或一步,所有的目光都热辣辣地望着他,仿佛他说了他们想说没能说的话。那一群目光,把月色烫起了一层雨水泡样的小泡儿,在清亮的夜里破破生生,连续不断地啪啦啪啦响。 




  蓝六十说,你真的不恨你爹呀? 



  司马蓝说,我爹我娘是给我生妹呢。 



  蓝六十说,我娘还在床上哭哩。 



  司马蓝说,那是高兴,我娘高兴了尖着嗓子叫。然后他扫了一眼孩娃们,说不信了你们跟着我去听。说完这话,他就从孩娃们中间,踢着月光走过去。孩娃们以为他要领着他们回他家去听他爹他娘在床上的响,都怔在静谧里,可却看见司马蓝并没有往村子里边走,而是朝最近的一家走去了。 




  于是,男娃女娃都跟着走去了。 



  都学着司马蓝的模样,把耳朵贴在了那一家的后墙上。果然,就听见那家穿过后墙的床叫声,虽干干裂裂,把坯墙的土粒震松了,可女人的笑声,却湿湿润润,又把那土粒粘上去,使坯墙原封不动,完好无缺着。 




  听完了,司马蓝说,信了吧? 



  男娃女娃都笑着,没人作答。 



  司马蓝又领着孩娃们朝下一家走过去,把耳朵贴在下家的后墙上。听不到声音时,他们从后墙的这头跑到那头去,就又听到男人女人的快活声,从土坯墙缝钻出来,初春细风样撩着人心吹。他们从这家后墙听完跑到下一家,听到床铺的叫声嘶嘶哑哑,粗啦啦像劈柴一样时就说这家的床准是柳木做的床。听到床声细如丝线,尖如芒针时,就说这床是榆木做的床。听到那声音又迟又钝,响半声,断半声儿时,就说这床是柿木做的床。有的时候,男人的喘息短促如火,女人的叫声尖锋刺利,他们就把耳朵离开墙一点,以免伤了耳膜,这当儿也听得时间短一些,听完了并不说啥,只咯咯地相互望着笑一笑。有时候只有床响和女人悠长的叫,那床兴许是水曲柳木做成的,响出的声音脆亮如木鱼一样,而女人的叫声则如歌一般,还时常夹有甜烈烈的笑,和着床叫飞出来,孩娃们就如在听着一场戏,把耳朵贴在墙壁上,任寒风刺骨,也不肯把耳朵从墙上揭下来,直到从墙缝传出突然的一阵寂静,使他们的心哐当一下提到喉咙上,以为屋里发生了冷不丁的事,想床叫和人唱都正在欢乐的高潮里,如何就突然风息浪止呢?他们彼此怀着强烈的遗憾,和一场戏正在关键时候拉了大幕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要拉幕,又不敢大唤着把幕快拉开,把戏演下去,就那么失落着,等待着,男娃女娃用目光在月色下面寻问着,让时间如移山样从心里沉沉缓缓走过去,每个人都急得想要从喉咙里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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