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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米外的崖根下,一片杂木林间,拴着一匹匹没卸鞍鞯的马儿。树干之间拴
着帆布吊槽喂马,上方撑开雨布。几个战士正在拌料喂马或收拾鞍驾。汤云领我到
那边去避雨。
“段九儿,快给腾块干净地方,让团长家属歇歇!”汤云朝一个喂马的战士喊。
那个正在吊槽旁拌料的战士是翟玉祥的饲养员,名叫段九儿,憨厚、木讷,高
高的颧骨上有两团带血丝的潮红,像是把该给姑娘抹的姻脂错涂在了自己的脸上。
我记得在入朝前的婚礼宴会上,他敬翟团长和我一人一碗酒,我俩酒还没沾唇,他
却咕咚咕咚干了,一个劲儿说:“大喜大喜,我一准喂好团长的马……”
这时段九儿看见我,忙不迭地从一匹骡子背上扯下一块雨布,就手抖一抖,飞
起一片雨珠,然后把雨布铺在林地上,殷勤地招呼我:
“快歇会儿,歇会儿。”
说着,他又接过汤云从马背上卸下的我的背包,放在雨布上,又将黄骠马牵到
吊槽跟前喂料,一边爱惜地直拍马儿的脖子。
“小汤,你说,”我一屁股坐在铺就的雨布上,抬头瞪着汤云质问,“翟团长
有什么病?明明好好的,怎么骗我有病让我来这里?!”
“前晌他犯了头痛,一个劲儿地拿手枪把子敲脑壳,是蔺副团长让我去接你的,”
汤云委屈地说,又问段九儿,“哎,团长的头痛咋好的?是不是又吃了那东西?”
“没办法,吞了一块烟膏子,还真管用。”段九儿回答。“团长有头痛的老毛
病,耳根子后头挨过日本人一枪,落下病根子啦,疼起来就跟孙猴子被念了紧箍咒
儿……”
正说着,有人喊:“出发喽——出发喽——”就见附近有人开始向马背上搭鞍
驾,有的收拾帆布吊槽,有的从树干上解开拴马绳,牵马而行。段九儿正要收拾,
被汤云拦住,说:“咱们可能先不过河。”段九儿迟疑间,翟团长和蔺副团长已匆
匆赶过来,二人都披着雨衣,雨水落在二人肩头,在雨布上激起水花。
我吃力地从地下站起来,迎向他们。
“看你瘦多了,苦夏……”蔺有亮关切地看着我,“这强行军可走苦了你吧?”
“大伙儿还不都一样。”我带搭不理扔给蔺有亮一句。自打结婚酒席上,我就没给他一个好脸看。虽然他把我送到部队参军,是我的引路人,可是却又帮着把我弄到翟团长的婚宴上,这到底有违我的意愿。
“这样吧,你先跟蔺副团长走,过河,到宿营地好好休息。”翟团长对我说。
“不!”我拒绝道,“小汤说你病了,我跟王队长请了假来看你,现在你的病好了,我得回文工队去。”
“翟团长真的病了,上午头疼得厉害,我跟钱政委商量,想请你来照顾照顾…
…”蔺有亮解释道,“再说,翟团长也惦记你,担心你掉队,你跟我们团部行军会
好一些……”
“要是图轻省,那我就不来抗美援朝了!”我依然嘴硬。其实我心里对这艰苦
备尝的冒雨行军真的是发憷了。不过,让我以照顾翟团长有病的名义来到团部,其
实是“照顾”我,对此,我还是有一种被轻视的感觉。就像与翟团长结婚的事情一
样,总是不由分说,以种种理由强加到你的头上,使你失去自主。
“都是行军,跟我们团走也好,跟师部走也好,都得到前线不是?”蔺有亮劝
慰我。
“让她回去!”翟玉祥突然发火了,或许是刚才会议的争吵余怒未消,他挥手
冲我瞪眼,“你走吧!没人送你!走吧!”
这可令我尴尬万分:天色将晚,大雨不停,一路踩烂的泥浆,我到哪里找师文
工队?况且,单人掉队被敌特工杀死的事时有发生,而我是一个没有武器的女文工
队员……
“把我弄这儿来,让我自己回去,我怎么去?”我气得耍开小性子,一屁股坐
在雨布上,别过头去淌眼泪。
“你走吧!”翟团长吩咐蔺有亮,“抓紧渡河,到对岸林地间选好营地,看看
西边起雾了,估摸明天能有个好天气,部队可以白天好好歇一天……”
“那苦夏?可别让她一人……”
“不管她,你们先走!”
蔺有亮牵马离去。风雨中响起河水的浪涛声与人喊马嘶的嘈杂。
这时,翟团长从兜里摸出两块压缩干粮,走近挂在树上的黄骡马,爱抚地摸摸
它的鬃毛,将两块压缩干粮摊在大手里,让马从他手中嚼食着。翟团长说:
“人累,马更累……它把你驮到这里,你再让它把你驮回去,它不觉得冤枉?
再说,也不知你文工队今夜宿营地,怎么办?要不然,你就跟我们走到休整地,再
送你回文工队……你要一定今晚归队,那只有自己走……再说,就是马能走,汤云
也不能再离开了……哎,小汤,你怎么弄挺轻机枪,谁的?”
翟团长发现了汤云提在手里的机枪,转移了话题。我明白,事已至此,再不能
人为地给别人添麻烦了,顺其自然吧。我不再吭气。
“这是三连掉队的,实在走不动了……”汤云解释着,瞅了我一眼。
“胡闹!乱弹琴!”翟玉祥斥责道,“你不懂得枪不离身吗?遇到情况,机枪
手没机枪,打个鸟仗?”
“是我让小汤替别人扛的,”我替小汤解释,“那两个战士拉肚子,实在不行了……
“你,小汤,去到河边路口等着,掉队的上来把枪还他。告诉警卫连一排长,
让他组织人收拢掉队的人,准备渡河,最后等团收容队上来,一个不落地过河!”
接着翟团长又吩咐段九儿搞点吃的,说是“弄点热乎的”,还笑着对我打趣:
“咱热汤热水让人家吃饱,好让人家赶夜路回文工队,咱们这里条件差,看委屈了
人家……”
“哼,人家还不如你那匹黄马重要嘛!”我噘着嘴说,破涕为笑。
其实,段九儿一听说团长要等收容队上来,知道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早已经
在几块石头搭的野灶前,蹲下去点火烧水忙活开了。原来,段九儿随时备有一小捆
干柴,用雨布包得严严实实,就是准备应急用的。现在,段九地点火烧开了水,撒
进炒面,熬成一锅热乎乎香喷喷的面糊糊。那时,我解开自带的搪瓷碗,让段九儿
给我盛了一碗。算一算,一连七天没进热食了。我的端着热面糊饭碗的手激动得发
抖,扑面而来的热香气味儿引得我从心里发慌——轻轻啜一口咽下,香气满口,热
流沁入肚腹!呵!在夜幕降临雨声不歇的洪水河畔,在遥远而陌生的朝鲜荒野,喝
上一碗热面糊,真不亚于人间任何美味……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体味到幸福的滋味儿。
夜雨阵阵,打着我们头顶撑起的雨布,响起一片细碎的声音,犹如折断一捆细
柴技。马地喷着响鼻,嚼着草料。不远处河水呜咽。偶尔响起一个士兵的吆喊。四
周袭来凉气和树林浸雨后散发的酸腐气味儿。我在棚布下和翟团长对面而坐,喝着
滚热的面糊,望着被夜色包裹着他的微驼的身影,忽然心头撩起谈话的欲望,就对
着暗影憧憧的他,断断续续地讲了起来……讲到过鸭绿江搭鼓动棚,讲到行军两脚
磨出大泡又被雨水泡烂,讲到女同志解手多么不方便,讲到一连七天吃不到一口热
饭……后来,翟团长扶我躺下,给我搭上了一件雨披。他说,要我睡一会儿,啥时
候渡河再叫醒我。然后,他打着手电筒走向河边渡口……
我被从睡梦中摇醒时已是半夜。段九儿和汤云早已收拾停当。
二人扶我上了黄骡马,来到渡口。黑黝黝的河面上,人们拽着一根绳索缓缓涉
渡。绳索由河两岸固定,河中隔几步设一人固定绳索,帮助掉队的疲弱者依次渡河。
翟团长在岸边等我。那时雨小些了,渐渐沥沥。翟团长没让我下马,他让汤云牵马,
他和段九儿两边护着我,送我渡河。那时我刚刚睡醒,淋湿的衣服冰凉地贴在身上,
我坐在马上裹紧雨衣,两脚蹬紧马澄……马地踢起水花,马蹄蹬翻了河底的石头。
我的小腿浸入了冰凉的河流。但是我并没有紧张——前边有汤云牵马,左有翟团长
右有段九儿护着,我坐在起伏摇晃的马背上过河,有如坐在船上……
──从这天开始,我就成了一团司令部行军队伍中的一员。有时昼伏夜行,有
时冒雨日夜兼程。大多数时候,我都骑翟团长的黄骠马。也有时摸黑走险峻的山路,
山雨路滑,牲口都会失蹄落入山涧,便只有弃马步行。宿营时我便挤在团部首长用
的帐篷里胡乱睡一夜。那些日子,骑马骑得我腰酸背痛,大腿内侧被马腹磨破,屁
股也被马鞍硌得生疼。不过,再怎么着,骑马总强过徒步跋涉呀!
知足吧,我这么对自己说。想想看,有马骑,有帐篷睡,时不时还喝上碗热汤
热水的,这比连队战士白天冒雨行军、夜里时常露营的境况不知要好多少倍了。因
此,在一团行军那些天,遇到什么困难我都尽量忍着,不给别人找麻烦,免得别人
说我娇气。有时大雨中走山路,前后队伍都是男人,一侧山岩,一侧山涧,绕来揭
去,无法解手,我憋不住,只好尿在裤子里,反正身上被雨快淋透了,留到宿营时
再换洗。那时我真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个男人。
最令我担心的还是如何与翟团长平安相处。那些日子,我俩还处于新婚期。由
于对怀孕的恐惧,使我有意逃避与他独处的机会。
好在整日泥里雨里行军,宿营时众人共挤一座营帐,和衣躺下立刻会酣睡入梦,
所以许多天来我俩倒还算相安无事。
但是作为已婚女人,这一劫还是没有躲过。
在顺川以南宿营那天,阳光很好,人们在帐篷外的林间松软的草地上休息。翟
团长坐在一个树桩上,让理发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