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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连里给我们收拾出两个大点儿的猫耳洞,让我们休息。
我们四个女的挤在一个洞里,那是个放弹药的洞子,底下整齐地码着一箱箱弹药,上面给我们铺了几条麻袋。我们几个把背包卸下,铺开在箱子上,就胡乱躺下休息。
我们几个躺在平生没有睡过的弹药床上,听着战壕外草丛中秋虫的唧鸣。夜空中偶尔响起一声冷枪,显得秋夜战场更加沉寂。
“李队长!李队长!”一阵急促的脚步走近我们洞口,是指导员,他把我们唤醒,说团里前指来电话,要我们小分队今夜返回。
“你告诉团里,说我们明天还要上四连演出,争取明晚上回去!”李春红告诉指导员。
“不行吧?实说吧,这是团里第三次来电话了,非让你们今夜赶回去!”指导员在洞口悄声说,“我解释说你们自愿住这里,团里不听,下令要你们回去!”
“是谁打的电话?”李春红问。
“是蔺副团长。”
“你告诉他,就说我们明天一定回去,让他放心吧!”
指导员走后,我们几个又迷迷糊糊睡去,劳累了一天,谁也懒得再起身赶夜路。
半夜里,我们再次被叫醒。这次是范进和王林、赵玉林跑来喊我们。王林在洞口压低嗓门说话,但声音里透出情况的严重和紧张:
“咱们快走吧!团里专门派人来了,派来的是通讯班长,不走不行啦!”
“肯定有重要情况!”范进很有经验地判断,“咱们走吧,别再拖了……”
李春红问明情况,知道这回是必须下阵地返回团里了:蔺副团长派一个通讯班长来接我们,给这个班长的任务是:接不到我们不许返回;我们不走也不许返回;必须连夜督促我们返回团指挥部。
于是我们立刻收拾背包,整装出发。
派来接我们的通汛班长在战壕里等候,我们男女队员从各自的猫耳洞里走出,集合一起,跟着通讯班长下山。
在战壕出口那里,连里的干部已经等着送我们。一些听到动静的战士也从猫耳洞里钻出来,默默地注视着我们。
战壕上方的天空,一幅深邃的星月帷幕,显得那么苍凉和高远。稀薄的星光为战壕的黑暗轻涂一层银粉。夜风撩动战士的军衣,带来秋天的寒意。我们和六连的官兵握手道别。
指导员依然像欢迎我们来时那样来回搓着两手,好似双手寒冷而摩擦取暖——他不住地搓着两手,笑着连说:再见再见!那时我看见星光下指导员剪得青皮似的头,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后来我为这种预感被证实而诧异很久。
“天黑,走夜路,小心……”指导员握着李春红的手,不住地叮嘱着。
“告诉师团首长,让他们放心,我们是人在阵地在!”连长也握了李春红的手,把春红看做上级领导一样地表态,“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们也不会给咱们团丢人!”
我们一个个握别六连的官兵,跃出战壕,摸黑走下阵地。身后传来连长低沉沙哑的命令:
“通知各排——阵地加强警戒!”
我跟着小分队的战友,跌跌撞撞下了山,心中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和悄然而来的无名的恐惧,永远告别了这批六连官兵……
以后我长久引为憾事的,就是这次上阵地后,没能坚持给六连的指导员剪头。我想,如果我硬坚持,指导员肯定会让我给他剪头;而如果经我的手把他的头发修剪得美观一些,那夜告别时,也许就不会有那种不祥的预感?
但一切有如金城川的江水,一泻而去再不复返。
第十章
面对几个梳小辫子的中国女兵,那些美军俘虏也许会离开那个藏身之洞?
那天夜里,我们摸黑下山,涉过冰凉的金城川,赶回一团前指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了。
大约就在这个时间,二营地处金城川以南的阵地,遭受到美军猛烈的进攻。那炮弹爆炸时如沉雷般的震动,使我们在金城川以北都可以听到。
后来我们知道,那天夜里,蔺副团长派人强行把我们带回团里,算是救了我们小分队一行七人的性命。因为第二天凌晨,六连的阵地便在美军铺天盖地的炮火中陷落——六连官兵和相邻阵地的四连官兵从此再无音信。
六连只有一位被派回来报告情况的人侥幸生还——就是那位迎接我们上阵地演出的姓裴的文化教员。那天上午,这位从死亡线上逃出,涉河奔回一身泥水惊魂未定的裴教员,在前指的掩蔽部外,向迎出来询问情况的蔺副团长诉说的情景,令我
一生难忘:
“全完啦!连长、副连长、三个排长……工事全被轰平啦!指导员让我跑回来报告……”裴教员双手抓着胸膛嘶喊着,“一连人没几个喘气的啦!这是干什么呀?我们都跟骡子一样驮着背包弹药,走了那么长时间,走烂了双脚,磨破了裆,就为
了到那山头上让一阵炮给拍死吗?这是哪一级的命令?你们当官的一道令下得容易,可我们连搭上一百多人的命呀……娘儿们为啥硬叫撤回来?她们的命更值钱吗?你们说,为什么扔下那么多弟兄……”
——那时,裴教员悲恸的哭喊声像尖刀刺入我的心腹,他那通红的流泪如血的双眸,蔑视如刀地投向我们小分队,令我无地自容。遥想昨日一起度过短暂欢乐时光的六连官兵,今已悉数蒙难,我的心像撕裂一道口子,又像从悬崖上失足跌落、跌落……
中午以前,六连和四连的阵地上再无音讯。派出去侦察的人员回复说,金城川已被敌人完全封锁,南岸敌人正运来器材,做架桥准备。
后来,李春红告诉我,她曾就裴教员不满的质问同样质问过蔺有亮:你作为一个负责前线指挥的副团长,是否知道六连所处的险境?为什么派来人把我们小分队接回,却让六连、四连官兵置于险地而不顾?
蔺副团长的回答是:
“你懂个屁?!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上面命令让守的阵地,谁敢做主撤下?有迹象说明敌人将可能进攻,可谁知道规模这么大?你别以为撤下来就安全了,看这架式,保不准我这一百多斤也得扔在这轿岩山上!”
蔺副团长的预感没错——从第二天开始,在金城川以南至上甘岭以东二十多公
里的东线,美军开始了疯狂的突进。我军金城川以南的阵地相继失守。而在一团正
面,敌人已越过金城川,在轿岩山南侧与我军展开激烈争夺。那时,一团前指已后
撤到轿岩山以北,指挥一营逐个山头阻滞敌人。而我们小分队也随团前指后撤,并
在团宣传股张股长的带领下,担负了掩埋烈士遗体的任务。
以后我们才知道,这就是敌人1951年秋季攻势的开始。
从金城川以北撤回到轿岩山以北的第二天下午,我们小分队跟随团宣传股张股长前去执行掩埋烈士遗体的任务。
背着背包、携带着挖掘工具和几天的干粮,我们跟着张股长上路。
张股长腰里别着手枪和一把镰刀,遇到草棵荆棘,他挥动镰刀砍一阵,为我们开路。
“团领导为了照顾你们,连我也一起照顾了。”张股长耸了耸鼻翼说,“我股里有两个干事都下阵地搜集材料了,让我带你们掩埋遗体,要保障你们的安全……唉,我还是1947年滦东战役那会儿,带一帮老乡搞过一次掩埋遗体,谁想到在朝鲜
这头一仗又干了这工作……”
张股长随身带着一个通讯员,这个通讯员的背包上别着一把磨得锃亮的斧头。吴静走在张股长身后,笑问:
“张股长,你拿镰刀,通讯员拿斧子,咱们是去前线打仗吗?
像是去打工呵?“
“你别看掩埋遗体,这也是重要任务,得事事想周到、细心计划……”
正说着,空中响起“嘶嘶”的声音,这是炮弹划过空气的摩擦声。张股长大喊一声:
“卧倒——”
在我们就地卧倒的同时,附近林子响起一声沉闷的巨响。刺鼻的硝烟气味儿浪头似的扑来,紧跟着,土块、木屑、碎石如雨般落下。
爆炸过后,我们爬起来上路。张股长却冲着草丛里喊:“怎么样?没事吧?”
喊了几遍,草丛里的人才爬起——是赵玉林,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他脚下又爬起一个人,是面貌姣好的吴静。
吴静帮赵玉林扑打着身上的灰土,问他:
“没事吧?”
“你呢?”赵玉林摇摇头问。
“我差点让你压折了骨头!”
走在路上,刘冬茹开玩笑说:
“到底是两口子,互助互爱呀!”
“你们不知道,她是我的保护对象——她离不开我……”赵玉林笑呵呵地说,“本来,天津音乐学院给了我们艺校一个名额,去学钢琴专业——就一个名额。可是,我被批准入朝,吴静说死说活也跟我上朝鲜来,放弃了天津音乐学院的机会…
…”
“那你们是过战地蜜月嘛!”我说。
“可不,这蜜月过得提心吊胆,我就得注意保护好她……”赵玉林说。
“谁用你保护!”吴静打了赵玉林一下。
“你们呀,都是人才,都是人尖子,”张股长说,“都该好好保护。”
“错了吧?”吴静反驳说,“咱们是志愿军战士,是来朝鲜作战,为了保护祖
国人民的安全;咱们不是被保护者……”
“保护好自己,才能消灭敌人嘛!”张股长说,又挥舞起了镰刀。
穿过一片杂木林时我们走迷了路,东奔西走,好容易穿出林子,顺一道山梁向
南,却到了二团防区。又向东拐,走了半天,找到一个绑扎所,是一团的。从这里
经人指点,才找到一团前指;又问了两次路,才找到我们即将执行掩埋遗体的作业
面。一路上,敌人的炮弹不时尖啸着掠过,山坡沟梁和林地随处可见炸弹爆炸的痕
迹:房子大的弹坑,打断的树木裸露着断茬。有时看见骑马的通讯员挥鞭打马疾驰,
有时遇到几挂拉给养的大车颠簸着飞奔,驭手吆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