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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啦行啦——别唱软歌儿了……”屈连长走来悄悄对我们说,“再唱软的,
这帮兵们都得想家想女人,别把钢劲儿唱化了!来个硬的结束吧!”
“那就唱‘雄赳赳,气昂昂?”’廖沙一边提议道,“这个硬吧?”
“行,就唱这个——‘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屈连长伸出大手,食指向下一点,权威地向我们下达了硬性建议。
于是由廖沙起头,我们小分队全体合唱,声音低沉而有力量:“雄赳赳,气昂
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志愿军战歌》——这在朝鲜前线到处飘扬的歌声,我们已唱过无数遍,我们
熟悉它的旋律有如熟悉自己的心跳。现在,我们用这支歌为即将出发的战士们送行,
它的整齐律动的鲜明节奏使我们和三连官兵的心脏一起跃动!渐渐地,战士们都跟
着小声唱了起来——这歌声雄浑有力,一如夜暗中涌动着的海潮!
出发的时刻到了,队伍集合起来,排成几列横队。营团指挥部都派干部来为连
队送行。屈家礼连长在营团干部讲话后,对他的连队下达了最后的训示:
“……咱们三连从右侧摸上去,潜伏地距敌北山阵地六十公尺,一连在咱们左
侧……到了潜伏地,趴在那儿隐蔽好,谁也不许动一动!有屎给我憋着,有屁不许
放出声!不许睡觉,睡着了管不住打呼噜!别说是太阳晒,就是火烧到身上也不能
动一动!火烧到谁,谁就得当邱少云!熬到明天晚上,攻击号令一下达,你再扯破
嗓子冲呀杀呀地喊吧!猛打猛冲如狼似虎……下面,师文工的同志为大家敬酒!”
接着,我们小分队便为战士献花敬酒。
我们取出事先带来的亲手扎制的大红花,打算为战士们佩戴,不料被屈连长劝
阻了——
“我看这花先别戴了吧?”他说。
“为什么?这是光荣花呀!”刘冬茹不解地问道。
“打完仗再戴……”屈连长摆手制止,“再说,红花不利于潜伏隐蔽……”
这时廖沙向春红使了个眼色,春红似乎悟到了什么,便叫我们把红花收了起来。
于是,我们开始向战士们敬酒——一个连部通信员拿着盛白酒的军用水壶倒酒,
由我们几个女同志端着酒碗,依次向每一个战士敬酒,对他们说:
“师首长派我们来看望你们!向你们敬酒!盼望你们胜利凯旋!”
在向战士们逐一敬酒的时候,我遇到了两个熟人:一个是刘富贵;另一个是翟
团长以前的警卫员汤云。早听说,在翟玉祥被押送回国审查后,段九儿自杀了,汤
云被弄到了勤务排;后来又听说在前线部队挑选飞行员,汤云是初中生,符合条件,
就报名参选,据说别的条件都合格,就眼睛一项差一点,没选上飞行员。却不料在
三连见到了汤云——他已经担任了八班长。
在给汤云敬酒时,我问他:
“听说翟团长还让人找你回去当警卫员,你咋没回去呢?”
“我想打仗……”汤云冒了一句,“人家说,好马不吃回头草……”
“祝你胜利回来!”我双手把酒碗端给他。
汤云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嘴,问:
“团长好吗?”
我点了点头,不知如何回答。
“团长……唉,身边的人都走了……”汤云叹了一口气说,“段九儿、我、还
有——”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我从汤云手中接过酒碗,低头让通信员倒酒,再没有抬头看他。
“再见!汤云……”我轻声一句,低头从他身边离去……
当晚九点三十分,屈连长率三连隐蔽向潜伏地域开进。同时,我方阵地向敌阵
开始了炮击,敌人也很快开炮还击——在双方炮战的隆隆声掩护下,一团两个连顺
利进入潜伏地域。
炮战中,我们小分队被营部通讯员领人指挥部的坑道休息。坑道很大,可容纳
数百人。这里设有一、二营联合指挥部和团前线指挥部,还有担任二梯队的攻击连
也在这里休息。相比洞外的闷热,洞里倒是阴凉,但更潮湿。通讯员把我们领到一
个岔洞,大概有几米进深,让我们在这里休息。打开手电一看,靠洞壁两侧铺了好
几层狗皮褥子。在朝鲜两年的经验告诉我们:这些坑道里防潮的狗皮褥子,各个换
防的部队都铺用过——撤离的部队没有带走它,新上来接防的部队再铺上一层……
层层狗皮褥子里,爬满了越冬的虱子跳蚤和臭虫。而且,我一见到坑道里的狗皮褥
子,总是联想起入朝前,在安东附近遇见打狗的情景——眼前就仿佛跳跃起成百上
千只黑狗白狗黄狗,被追赶、吊杀、剥皮……
为了躲避虱子臭虫,我们几个女队员找来些空炮弹箱子码放整齐,铺上雨布打
开背包,几个人挤到一起躺下。男队员们则不顾什么虱子不虱子,把背包往狗皮褥
子上一撂,枕着背包倒头大睡。
“喂,苦夏!”春红躺下后,在一旁捅了捅我,“你猜猜,屈连长为啥不让咱
们给战士戴大红花?”
“这……”我一时答不上来。
“是怕红花暴露目标,不利于潜伏吧?”刘冬茹一旁插话道。
“不完全是……”春红说,“你们注意到没有?三连战士们大部分都换了新军
装……”
“是呀……”春红这一说,我也意识到了,“平时,战士们在坑道里穿的尽是
破军装,露胳膊露肉的——今晚穿得整整齐齐的……”
想到这里,我心头不由一紧!
“为啥呢?”刘冬茹翻了一个身问道。
“为啥?怕回不来呗!平时再舍不得穿的新军装,这时候也都上身了——有经
验的人看见这个,就知道这一仗是恶战、死战……”春红蛮有经验地说,带着惋惜
的口气。
“那这跟戴红花有啥关系呢?”我问她。
“想想呀?这红花,咱们叫啥?”春红反问我一句。
“光荣花呗!”刘冬茹又替我回答。
“那战士牺牲叫什么?”春红又问。
“光荣……”我刚把这两个字说出口,赶紧住了口,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
“明白了吧?”春红说罢,轻轻叹了一声。
明白了,明白了……我们谁也没再言语。这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飘浮
在一片光荣花的红海洋里……渐渐地,红花变成了流淌的鲜血,鲜血汇聚成河,将
我一点点淹没……我在血海中拼命挣扎,呼救……当我奋力浮出后,看见一个人向
我漂来。是个人头,在血水的漂浮下向我移动。近了,是一张美丽的生动的让我熟
悉的脸——是李春红!春红姐——我大叫一声,扑上去抱住她——却把她的脸一托
而起——原来只是她的头!我惊骇地大叫一声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双手正紧搂
着春红姐的脖子!
春红被我的惊叫声唤醒,奇怪地问我:
“怎么了苦夏?梦到啥啦?吓成那样?”
“我梦见你了,春红姐!”
“梦见我什么,怎么了?”她问。
这时,我内心莫名其妙地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害怕这预感会被验证,因而
摇头不语。
我只是紧紧地搂住春红姐,和她头挨头、脸贴脸,久久没有分开……
早上,在坑道里跟部队一同开饭——战争时期,我们执行任务,不论走到哪个
部队,逢到开饭时候,不用介绍,不用客气,从挎包里取出饭碗就盛——你尽管放
开肚皮吃,没有人来盘问你是哪个部队的。到金城反击战时,由于运输情况大大改
善,前线的供应也好多了:罐头、香烟、各种晶牌的酒,甚至还能喝到罐装的啤酒,
这在一年前还是难以想象的。那天的早饭,坑道里的连队搞得很丰盛:肉罐头、菜
罐头、鱼罐头、榨菜罐头,一堆堆码在那里,随便开启食用。主食是馒头、稀饭。
大伙儿吃得很香。连人夏以来胃口一直不好的我,也就着榨菜喝了一碗米粥,吃了
小半个馒头。
早饭后,宣传股张股长来找我们,说奉团长政委之命,要带我们小分队后撤,
到团绑扎所去——战斗打响后,让我们在那里帮助救护伤员。
在去往绑扎所的路上,张股长告诉我们:潜伏的两个连队一夜平安无事。就是
天亮以后,敌人工事里出来两个人向北坡下走,接近三连潜伏地域,让翟团长担心
起来——拿望远镜死盯着——差一点就让狙击手开枪了——那两个敌兵却蹲下解手,
翟团长才长出一口气。团前指已做出应对意外的准备:一旦潜伏部队暴露,立即执
行第二套作战方案一以猛烈炮火轰击敌阵,潜伏部队展开对敌阵的强攻。
“最难熬的是白天呀……”张股长抬头看了看太阳,“你瞧,这才上午十点不
到,日头就跟大火烤似的……”
……团绑扎所设在距前指侧后西北方向几里远的一条河谷里。
一条清澈的小河淙淙流淌。河岸一片茂密的杂木林,林间空地上搭着些帐篷。
一些医护人员忙忙碌碌地收拾手术器械、架设伤员的床铺。战斗中,伤员运到这里
后,要迅速进行手术处理和包扎,然后分批向后方转运。因此,这里既是伤员的救
治包扎地点,又是伤员的转运站。
张股长把我们带到这里后,找绑扎所的负责人做了交待,然后和我们告别:
“记住,北山战斗一结束,总攻开始前,你们赶回团指挥部——这是团长政委
交待的……”张股长叮嘱春红和廖沙,“现在,我得跟你们分手了,我另有任务…
…”
“张股长,我们以为你能领着我们干哩!”春红说,“你在,我们就有主心骨
了!”
“不行呵!团里让我到后边去接新兵——这仗小不了,没有新兵补充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