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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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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应该承认,当时军法处对杨财的处理是“因地制宜”的好办法。自伤者的目
的就是想借故脱离前线,避免死亡;那么,执行半年徒刑的地点放在前沿当然是恰
当的。这样做,一是省去向下押送的麻烦,再就是可以对阵地上其他意志动摇者起
到警示作用:自伤者不但达不到目的,反而背上耻辱的印记。还有一条,这地上是
死尸泥泞、空中是弥天尸臭的前沿阵地,比任何囚禁之所都让人更觉得难熬……

    于是这位特殊士兵便派给了我们。

    却不料其结果恰恰与指导员把他派给我们的目的相反——由于我们很快得知了
他怕死自伤的情况,都对他非常蔑视,遇到炮弹炸掉喇叭,需要冒险接线的时候,
总是不让他去,有意将他“晾”在一旁。这让他感到很难堪,尤其是我们女同志也
时时流露出瞧不起他和厌恶他的目光,更使他抬不起头来。

    他倒是态度不错,试图努力挽回影响——每次到坑道外接线,重新安装扩音器,
他都跟着跑出去,帮着找线头,找炸飞的扩音器,尽管因脚伤显得行动不那么利索,
不过看得出来,他的确是积极努力的。加之不论是出去打饭、取水等杂事,他都主
动跑跑颠颠地干,还在阵地下方隐蔽处专门为我和刘冬茹两个女同志挖了个厕所,
并用树枝栅拦围了个严严实实……渐渐地,我们对他开始有了些好感。

    但是有一天因为文工队有人受伤,杨财被指导员一顿臭骂。

    是赵玉林和一个摇发电机的战士出去接线时,赵玉林被一块炮弹片崩掉了一根
小指头,让指导员知道了,赶来看望,当着我们的面怒斥杨财道:

    “你滚哪儿去了?为啥不去接线?”

    “我……去打水……”杨财嗫嚅道。确实,赵玉林受伤是杨财出去给大家找水
以后发生的事,杨财不在现场。

    也正由于他不在现场,更让指导员冒火:

    “我再说一遍——以后坑道外边接线,安喇叭,都是你的事!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杨财立正回答,同时把乞求的目光转向廖沙和我们几人——那目
光的含意我们明白:高抬贵手吧,别让我为难了——把所有的危险的工作都交给我
……

    “你记住:文工队的同志们再有负伤的,哪怕是断根指头,你小心脑袋!”指
导员声色俱厉地警告杨财,“知道七连那个用手榴弹炸掉手的熊兵吧?军法处判了
枪毙!也是一个死,最后家里连个烈士阵亡通知书都收不到……”

    指导员这番话确实对杨财起到了很大的震慑作用——指导员离开后,他闷闷不
乐好半天。

    两天后,杨财真的因接线而阵亡了——

    那是一天黄昏,敌人停止了当日的进攻。阵地上硝烟尚未散尽,空中浓云压得
很低,似乎要和阵地的烟尘搅在一起……这时候,我们的朝语播音开始了——坑道
里,崔哲对着麦克风,用叽哩咕噜的朝语在诵读一篇宣传材料。廖沙跟我们开玩笑,
把几个美军将领的名字连在一起快读,模仿崔哲的朝语话音:“克拉克泰勒杜鲁门,
克拉克泰勒杜鲁门……”
    “轰隆——轰隆——”敌人开始了炮击。
    崔哲少尉加快了读稿的速度,但是最后还是没有读完,扩音器便没声了——一声剧烈的震动响过,麦克风便没有了回音。
    “准备检修!”廖沙站起身来。
    这时,摇发电机的战士和赵玉林都争着要求出去接线。却见杨财噌一步跃到洞口——脚伤似已毫无影响,他张开两臂拦住大家,含着泪说:
    “求求同志们,给我悔过的机会吧!我能干好,你们摇电的摇电,广播的广播,一会儿,咱一准让喇叭再响起来!谁也别动,让我一个人去!”
    说罢,他一人钻出坑道口,冒着炮火,爬到一处石崖西侧接线……果然,没过几分钟,线路接通了,麦克风有了嗡嗡声,崔哲抓紧时间,又开始了诵读稿件……
    与往常不同的是:接线的人并未返回。
    待崔哲读完广播稿件后,看到杨财还没返回,大家觉得不对,便派人出去查看,才知道杨财负了重伤。
    原来,杨财去接线时,发现电线炸断了,却找不到线头;好容易把两根断头都找到,却短了一截,接不上;他便用双手一手捏一根线头,用自己的身体把线路连接起来……扩音器里又响起了洪亮有力的朝语播音,紧跟着,敌人的炮弹又呼啸而至……
    杨财胸腹和大腿好几处被炸伤,昏迷过去,手中却还紧紧攥着连接扩音器的线头!
    我们把重伤的杨财抬到石崖的背弹面,喊卫生员来为他包扎。
    指导员也闻讯赶来看望。
    暮色将至之际,杨财在人们的呼唤中渐渐苏醒了片刻。望着指导员,他愧疚地喃喃说道:
    “指导员,我,对不起战友……我给咱们连抹黑了,给志愿军抹黑了……我一时糊涂,不知怎么的,就干了蠢事……”
    “不提了——过去的事不提了!”指导员一挥手,好似要一风吹掉往事,“你还是个好兵,杨财,是个好兵……”
    “指导员……”杨财的喘息愈加困难了,强挣着说出最后的话,“我不行了……我死以后,给我爹娘、我媳妇,发个通知书——革命烈士阵亡通知书……行吗?”
    “你是烈士,没问题。”指导员郑重点头。
    随着夜幕的降落,杨财放心地长吁一口气,慢慢合上了双眼……
    ——中国人民志愿军阵亡名册上,又增添了一名烈士。

第十八章
    忽然一声轰响,烟尘骤起,那团乳黄色的绸料被气浪摧得腾空飘飞而起,离我远去
    战争一天天地延续着——以某种有规律的形式被一次次地重复着:你可以看到,在一些被双方拼力争夺的山头上,一阵猛烈的炮火轰击后,一批南朝鲜土兵向山头进攻……激战一阵后,双方各在堑壕和山坡上丢弃一批尸首,然后进攻一方退下,
防守一方抓紧整修工事……下一次的厮杀,又会以同样的方式重复……在这种拼死争夺中,我们的主阵地从未丢失过,只是不断有新的连队投入。部队中有句老话: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而当时战场的实情是:铁打的阵地流水的兵。譬如像元宝山
阵地,就是轮换制防守:打光一个排换一个排;打光一个连换一个连……在那些或是豪雨如注、泥泞不堪,或是酷日暴晒、尸臭熏蒸的日日夜夜,你会觉得忍耐已到极限,再难坚持哪怕一个小时,但是最后你会惊叹人的承受力:居然一天又一天地
苦熬苦撑下来……
    却不料后来廖沙遭遇的厄运给了我们沉重的打击,使我的神经险些崩溃——
    那天整整一上午,敌人没有进攻;但是从观察敌阵的情况看,敌人显然在集结兵力,似乎将有较大的攻击行动。午后,我们到前沿一个排的坑道里进行宣传鼓动,激发战士们的战斗热情。我们除了留下一个战士看守发电机和广播器材外,其余人
都上阵,连崔哲也参加我们的小合唱,为的是使声音更加洪亮。
    那些日子,在前沿阵地,文工队确确实实受欢迎。尤其是我们女队员在前沿的出现,更可以活跃战士们的沉闷情绪。歌声一响,战士们更受鼓舞。
    那天,廖沙领我们走进屯兵的坑道时,看见战士们一个个抱着枪,在洞里倒地休息,三三两两,横躺竖卧……待我们竹板一打、乐声奏响、歌声起来,战士们很快爬起来,坐直身子,观看演出,渐渐两眼放光,来了情绪,直到发出笑声和掌声
……
    记得那个洞子较低矮,我们演节目时,只好半蹲半跪地将就……最后一个节目是小合唱,为了激励战士的斗志,我们唱了几首节奏明快的歌曲:《志愿军战歌》、《喀秋莎》等等。廖沙靠着洞壁,单腿跪着拉手风琴伴奏;我们背向洞口,面朝战
士们半蹲着合唱……
    谁也没注意从坑道口进来的三个人——一个干部两个战士,都佩戴着短枪。
    三个来人走到廖沙身旁站下——廖沙还沉浸在伴奏的乐声中没有察觉,但是,很快他愣住了,停下拉琴的手,转头望着那位一手按在他肩头的干部。
    “你是廖沙吧?”那个干部问。
    廖沙脸色大变,木然地点头。
    “军首长指示,要我们押送你到师军法处,接受审查!”
    廖沙似乎对此已有准备,什么也没问,服从地慢慢起身,准备离去。忽然想到广播宣传站的工作,便问了一句:
    “这边的工作,由谁负责?”
    “移交给其他人。”那个干部显然没接到明确指示,只得临机处置。
    于是廖沙最后一次行使队长职责,对我们几个人说:
    “那就暂时先由崔哲和苦夏同志负责吧。”
    我们都没有应声,而是惊愕地看着眼前发生的变故。
    廖沙的情绪很快镇定下来,他合上手风琴,有些伤感地与我们告别:
    “再见啦同志们!手风琴我带下去吧——它一直没离开过我……你们下阵地时背它会觉得很沉,你们不习惯背琴……”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突然?”我心中向自己发问,一边把怀疑的目光投向崔哲。
    崔哲也看着我,圆睁双目,摊开双手,瘦脸涨得通红,一迭声地叫道:
    “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为的什么?”
    忽然想起来时,在封锁线上,廖沙与朴京淑炮火中相逢的那一幕,我双眼被泪水模糊了,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失声喊叫道:
    “廖沙!你不能走——你是我们的队长!是负责人!你不能走哇……”
    我的情绪感染了连队战士,坑道里有人发出不满的叫嚷:
    “不能走!我们要看节目!”
    “廖教员是好人!”
    “死人堆都挺过来了。还不是好样的!”
    ——有人试图到坑道口阻拦。
    “都让开!”那个负责押送廖沙的干部喊道,“乱叫唤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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