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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岩山四侧后头,一通乱打──师长本来要给这个团处分,可是军里坚持要表扬这
个团,说他们从后头一打,帮了零七师,动摇了轿岩山守敌……”
又—个干部说:“守梨船洞时,配属咱们八师的友军一个团,要求上去锻炼一
下,说给他们一个练兵机会吧,就划给他一块地域防守——战后倒向军里告八师一
状,说八师没用炮火支援他们,让他们损失很大。后来一查,他们的部队越了位,
弄错了位置,跑到敌人屁股后头了,还他娘的乱告状!”
我听着这些团领导们的议论,吃完了一碗面条,放下了筷子。
几个团领导也相继吃罢饭,一个个点火抽开了香烟。
“说吧小夏——”蔺有亮吸了一口烟,望着我,“只要咱一团能办的事……”
“是这个——”我把随身带来一只挎包从肩头摘下,放到桌上。
“这是——”蔺有亮伸手要拿挎包,想看看里边是什么东西。
“这是春红姐的挎包……”我轻声说道。
一听我的话,蔺有亮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忽然缩了回去;抬头把疑惑的目光
盯着我。
我慢慢地解开挎包,从里面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纸袋。
“这是三连全连官兵的照片——”我解释道,“总攻开始前照的,我们下部队
时捎给三连;当时三连担负北山潜伏任务,屈连长把照片托春红姐保管,说战后再
还给三连……”
我这番话说出后,蔺有亮和几个团领导面面相觑,默然无语。
半晌,蔺有亮开口道:
“不用送给三连了,留在这里吧……”
“为什么?”我问。
蔺有亮把头转向一位矮个子身材粗壮的汉子,告诉我说:
“这是周副团长,打北山时候是一营教导员,是他指挥三连的……”
“周副团长,我得去三连——春红姐牺牲前答应屈连长,替三连保管这些照片
的……”我转向周副团长。
周副团长看看我,又看看蔺团长,叹了口气,默默低下了头。
“小夏,不用去三连了……”蔺有亮说,“三连打光了——打完北山,三连只
剩下一个战前刚补入的新兵……现在你去三连,一百多号都是新兵了……”
“都没了?怎么都没了?”我惶惑了,“可是春红姐生前答应屈连长的,替三
连保管……春红姐临死都把这个挎包压在身子下,一张照片也没丢……”
“怎么办呢?”蔺有亮为难道,“你现在就是亲手把这些照片送到三连去,有
什么用?三连齐齐换了一茬人,照这些像片的人都留在了北山上……”
“北山!北山!”我心中一亮,迅速做出了决定。
“那就去北山——”我对蔺有亮说:“把照片还给三连的战友们,让春红姐和
三连的烈士九泉下有知,可以遂愿而瞑目了……”
——于是,我背着春红姐的挎包、带着沉甸甸的一袋照片,爬上了北山。
蔺有亮陪我一同去的北山……
若干年后,我仍在痛悔:要是那天蔺有亮正巧有事不能陪我去呢?要是我来到
一团而蔺有亮从军里开战役总结会还没有回来呢?
要是我不那么执拗,而把照片交给原一营教导员呢?……一切都是假设,而命
运之手再一次拨转了我生命的航标,厄运终于追上了我——
我和蔺有亮相偕,沐着夏末的晨光,爬上了离一团指挥部不远的北山。
“我该来看看,来北山看看——”蔺有亮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说,“来看看三连,
看看一营、二营的阵亡者,看看我的老团长翟玉祥牺牲的地方……”
初升的阳光下,北山阵地上战壕纵横,弹坑遍布……尸首虽已清理,但是这里
那里总有些残骨和血渍,像一颗颗惊叹号,在提示着不久前鏖战的血腥……
我双手合成喇叭放到嘴边,朝着弹坑遍坡的阵地一声声地呼唤着:
“屈连长——”
“汤云——”
“刘富贵——”
“三连的战友们——我代表师文工队的小分队看你们来了——我把春红姐为你
们保管的照片送来了……你们每个人的照片都在,一张也没少,你们收好吧——”
我从挎包里取出纸袋装的照片,一把一把掏出来,向空中扬撒,扬撒……
下山返回的路上,我心情难过,话语很少,只是时而在前,时而在后,时而与
他并肩,二人默默走了一程。倒是蔺有亮不断说些闲话,以缓解我的悲伤。
“小夏,从我把你领到部队,一晃快三年了,经历了入朝作战,打到现在,总
算是胜利停战了。不容易呵……”
“我恨你蔺哥!”我嗔怪地说,“不是你,我怎么会受这几年熬煎?打不完的
仗,见不完的战友永别,流不干的泪……”
“就没有一点儿高兴的事儿?”
“没有。”
“那胜利停战呢?”
“也怪——胜利了,停战了,我心里沉甸甸的,高兴不起来,夜里不是梦见春
红,就是梦见王林和廖沙……”
“那也总有高兴事吧?”
“啥事儿高兴?”
“你忘了?”他调皮地眨眨眼,“停战那天黄昏——你从前沿回到团指挥部,
听到停战的消息后昏了过去……”
“那是意外,是激动。”
“昏过去醒来后呢?我喂你一碗热乎乎的炼乳……后来,你要起来,我按着你的胳膊让你躺下,后来,咱们怎么了?”
“你真坏!真坏!”我扑上去捶打他,却被他将我两手紧紧攥住了。
“小夏,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今天是立秋。”
“立秋怎么了?”
“一立秋,夏天就过去了——看,你的脸蛋儿慢慢胖起来了,红粉粉地鲜亮了,脸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就跟那熟透的甜桃似的……”
“甜桃怎么啦?”
“我想咬上一口。”
“你敢?”
“我敢!”
“你咬一个?”
“我真咬啦?”
……似乎瓜熟蒂落一般,我被他揽入怀中。他粗重地喘息着,鼻嘴深深地埋入
我的脖颈和肩膀相接的凹陷处,接着贪婪地上移,顺着我的脖颈找到我的耳垂,又
嗅到脸腮,接着便吸吮着我的双唇……我陶醉在乎生第一次真正与心爱的男人接吻
的幸福之中。我微合双目,溢出泪水,却为他的急不可待而欢欣。这使我想起 1952
年秋天,我们在阵地防御战的干渴中,到藤蔓丛生的山沟里采摘野葡萄——廖沙摘
了几串野葡萄用军帽兜着沉甸甸地端到我们面前!那琥珀色的弹子般大小的葡萄珠
儿在军帽里颤颤抖抖,我们顿生不可抑制的渴望,贪婪地吞吃着,甜甜的浆汁从我
们的嘴角溢流而下……
——令我幸福得几乎窒息的深吻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我从晕眩中苏醒,缓缓睁开双目,与他对视一阵。片刻,又与他相拥一起,下巴紧抵他的肩膀,而脸腮感觉到了他那令人刺痒的络腮胡须……那时候,我的幸福的目光从他的肩头望出去,
望出去——看到了前方一团飘飘欲飞的黄色!
那是一株高高的柞木树,枝头挑着的一个照明弹降落伞。不是飞机投的——飞机投的那种照明弹的降落伞很大,有几铺炕席大;这是用炮打的那种照明弹,它的降落伞也就是澡盆大小。所不同的是,这个降落伞的颜色不是白色的——白色绸料
的降落伞我们见过太多;这是前线很少见的乳黄色绸料做的降落伞,它高高地挑在枝头,一团幸福的乳黄色随风飘摇,似在召唤我:喂,来吧,到这里来!
这是幸福的象征吗?为什么偏偏出现在这个时刻?莫非是命运赐给我的吉祥物?
“看,快看,蔺哥——”我把那团乳黄色的降落伞指给他看。
“一个降落伞。”他不以为然。
“是黄色的,做个围巾多好!”我说。
“那回去我让人给你找几个……”
“不,黄色的不好找……”
“你想要这个?”
“嗯。”我点了点头。
“走!”他拉着我的手,奔到那棵柞树下,双手抱着树干,噌噌地爬了上去。
我在树下几米处仰头观看——
他敏捷地爬到树上,伸手从枝头摘下降落伞,在阳光中晃了晃,向我投了下来……之后,他攀着树杈,开始向下跳……
我张开双臂,面向空中去接降落伞……灿烂的阳光里,那团乳黄色的绸料在空中飞舞着缓缓降落、降落,眼看就要飘落到我手上,却忽然一声轰响,烟尘骤起,那团乳黄色绸料被气浪摧得腾空飘飞而起,离我远去……霎时间,我感到右腿一阵
撕裂般剧痛,低头一看,右腿外侧似犁铧耕地般被翻开一道伤口,白骨显露,而鲜血呼呼涌出!
我支撑不住,缓缓地跌倒,跌到了他的身旁,恍惚中,听他呻吟道:
“地雷……”
——他那被地雷炸翻后血肉模糊的身躯是他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形象。
我昏倒在他的身旁……
当我后来再苏醒的时候,已经到了战地医院。不久又被转回国内医院治疗。就此,我告别了蔺有亮,也告别了在朝鲜的最后一个夏天。
尾声
他们和那些阵亡的关军士兵,都是在同样的青春年华弃尸于同一块土地
我所要讲出来的,到这里也该结束了。如今,时光已过去快有 50 年了——如果你能把我的经历写出来,到出版的时候,恐怕距朝鲜停战就要有半个世纪之久了。随着我一年年老去,我越来越觉得在回忆中,遥远的往事会变得像昨天刚刚发生一
般清晰,切肤之痛让你觉得尖刀刚刚划破体肤。
我记得,蔺有亮被地雷炸死时,刚刚年满三十;如今这个岁数还是个参加工作不久的小伙子。到最后,我连蔺有亮的一张照片都没有——所留的关于他的惟一纪念物,便是他最初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