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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想著我喜欢他,原来是喜欢自己罢了。
每天想著自己喜欢他的苦,却没有真正想过,他现在遇过哪些辛苦,他以前遇过辛苦……辕……先生……过世之後他心里想些什么,现在心里想些什么……
「绢……!」
「恩? 」
「……今天……你过得好吗?今天……发生过哪些事呢?」
虽然,对他好,其实是对自己好。
想要他感觉,想体会他的感觉。希望他会高兴,希望他的愿望能够达成。那么我也就会高兴,那么我的愿望……也就达成……
一片龙鳞瞬息万变。丝线凌乱而细致无比,只有恋人特有的偏执才能那样,无止境地入微。
「今天你过得好吗?今天发生过哪些事呢?」
虽然已经这样想了,然而不时织著织著,忽然会浮起心上。他和,坟里那个人的,帘子——突然间失去一切忍耐想现在就去跟他说,对不起,我不能帮你织了,我没有办法,我不能织。——可是,想到没有人帮他做这件事,又说不出的心疼不忍,仍然不断继续,连带著一起织进所有的躁闷和怨气。胸口重重起伏,虽然吐了气却呼不出那股郁结,常常想要发足狂奔,夺门而出。实在痛时,很想把手掌往纺锤上用力砸下,对准那尖锐,从两根掌骨和筋脉血管之间穿过,嵌在里面;或者是,系著线的针头,剌过手掌,慢慢地缝成一条血线。
——符希知道不可以真做,升学压力下青少年的行为。工作、写字、打字、日常生活、开车上山和,织布……都需要用手。而且……纺锤梭子和针线,都是用来织,他和,别人的青龙帘用的,我没有资格,没有资格拿来做我私人的用途……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没有真做,单单只是这样自残的观想,就真会舒服得多了。
然而这样的我,有资格舒服吗?
想从自己心里推出去,暂时忘一下,却随时会触碰到。像一根针穿著线插在心上,有时习惯了比较平复,可是线尾不时扯动,就会疼痛流血。把他的绅带贴身系著,不管在什么地方;而在房间里时,就可以除下实在不相称的城市服装,一圈又一圈死命地捆得更紧一些。
这天动物部门的不知道哪位学长,带了十几匹马到博物馆。符希一贯无知无觉地默然经过,一转头间忽然瞥见。
一匹花斑和一匹棕色的马,强健的肌肉紧紧靠著。棕马长长的颈项和下颚密密摩擦花马白色的鬃毛,花马举头相应,挨挨赠赠的。
几乎爆跳起来。
一股说不出的愤怒,仿佛被严重地冒犯了。
符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气成这样。
青龙帘的收尾既峥嵘又狰狞,幽深仿佛失神,青以的浮突爬满表面。刚硬而笔直,不是瑞徵也不是帝王,洪荒初开时鳞爪怒张的巨兽。不是祥云而是雷电缠身,一开口血溅五步。
难以自拔不断沉浸。学姐说这一次的作品有魄力,学弟却说恶心:「看了就整卵脬火。」
「今天你过得好吗,今天发生过哪些事?」
如果专业的意见认为水准还不太差,就……再怎么忐忑,还是得要……就,就把这次的作品交给绢。
已经是尽全力的结果,来回踱步大约两个小时之后,这样决定。把照片传到众香,接下来静心等待吧,无论是好是——
想不到根本没有多少「静心等待」的时间。
新作风格多变,然主题贯串完整,的是成功之作。
评语很快来了,离符希寄出不到二十分钟,显然是立刻回复:
又及:你一定知道吧,众香是龙的起源地。
又又及:年轻人这样对身体不好,你要不要考虑出家。
又又又及:不然结婚也可以。
「……」
符希看著萤幕哭笑不得,原本应有的紧张倒被稀释不少。还是完全不懂众香的宗教,但却笃定懂了,始终不记得名字的出家人,原来是个男的。
绢缓缓舒开青龙帘,符希注视他注视著、从上端逐渐移向,下端……他觉得可以吗,还是织得不好,或者——糟了,符希惊觉,万一他也生气——为什么我没有想到呢,他也会、不、他更会,被这样的情况激怒,尤其是他。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想清楚,就送出去了呢——
双手上下展到尽头,超过人高的长帘遮在两人中间,从头到脚。符希看不到他的表情和,一切反应。
急急说:「对不起,你不喜欢,我再重新织过——」
「……我很喜欢。」
良久良久,超乎常理的久,他这么说。又终于,很慢很慢地再度卷起,再度见到已经平静了的神情:
「那么,挂起来吧。」
帮他把白虎帘除下,符希第一次看到成人房的门。接近门槛的地方,仍然是抽象纹样,刻出一道狭长缝隙;同样香木材质的门扇,视线高度雕镂一个长宽三寸的小窗。一瞥眼间见到里面,看起来基本上是一片狼藉,原来他跟我差不多,符希想。
他每天,居住的地方……
「系在那个勾上。」
啊、是,符希展开手上自己的作品,从顶悬挂而下,遮覆整面门板。绢调整吊绳的长度,试过留有翻转的余裕而又不至长到转帘时无法固定,上端紧紧绑牢。符希看著终於回神,想要做纪录时,他却突然,把一卷织物放进符希手里。
「给博物馆。」
「……啊。」
「我用不著了。」轻轻一笑补充,「不过你要记得,不管展览还是存放,不能悬在会有人从底下穿过的地方。」
啊、「『白虎神兽,会对闯入的人不利』……」
「恩,是。」
这也是对付性骚扰的禁忌文化吗,符希凝视著他。你不用担心,虽然织出了那样的、那样的作品,我会克制自己,不会再做让你困扰的事情。我……我只要能够每天,这样问你一句,「今天好吗……」
只要能够尽可能地,再多问一天,再多问一天……
他微微一笑。
「今天很高兴。」
在符希面前快步走过,进了自己的成人房,放下青龙帘,关门。
符希一个人站在门前,怔怔盯著自己织的长帘。留在山上的新理由已经又结束了,接下来……我……我该怎么办……
希望……自己织的衣服,能……穿在他身上……
——可是,他已经明白地,拒绝过了。我的企图,他早就看得一清二楚……深深呼息,确定私藏的宝物贴身勒住胸腰的触感,对自己说。
「那么,就把我自己包裹上九重,层云的怀衣。」
浸在纹样连缀构思的那一阵子,馆长忽然说要谈一件事。
「众香织品研究所希望和我们合作,在璃州建一个织品展览馆。你知道……」馆长沉吟,微笑着说。「众香在这方面很有野心,或者说是雄心,总希望能被奉为世界织品之首,在每个国家都能宣扬它的『国威』……」
呃,我不知道。
「不过,」仍然微笑,「无所谓,反正是凭空多出一笔经费,我们也可以反过来利用他们……。他们要展众香织品我们就辟一间专室去展,说实在也是实至名归,缺了怎么能叫织品展览馆呢——但是其他的部分,我们就可以展我们自己的东西,把璃州各区、各族的织品,都觅集起来。」
织品,展览馆……
——忽然符希的遐想被馆长的一句话拉回现实。「拉格兰日所长表示,希望由你驻馆。」
「拉格……兰日所长……?」
「……你在那里住了两个月,你不会说你不认识吧?」
「我不认识。」
……这样会让我怀疑他们只是要个傀儡的,馆长半闭著一只眼盯著符希:「他说你们一直都在通信。」
通信——啊?!「什么,你是说,那位出家人哦?」
「不然你认为呢。」
「我不晓得。」符希摇头,「为什么他会指名我啊?」
看看符希,馆长同样摇头。「我也很想知道。」
「……」
「总之,他说……他说你有研究者最珍贵的操守,」馆长从皮椅上前倾,盯著符希瞧。「他说你敢讲真话。」
有什么机会让对方下这个判断啊,轻声叹息:「我不敢。」
继续盯了符希一会。「众香人的逻辑无法用常理忖度。无论如何,」终於开口:「为了本馆和对方的对等地位,我不希望织品展览馆辟在我们本馆之内。来,我们研究一下,哪个位置比较合适。」
「太好了!!你要拿出自信啊!」
看一看满脸励志的学姊,符希沉思说。「我始终觉得,自信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能做到就是能做到,不能做到就是不能做到,重要的是事实。不符合事实的信心就是迷信,难道有了自信就能让事实瞬间消失吗?就算事实是可以做到,那也是就事论事,不能扩张到整个人身上。从小到大都听到一大堆人叫我要有自信,为什么叫我认清事实的却没几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