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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的季节
王蒙
(三)
第八章
于是我想起了你,你这只可怜的没有来历的虎斑小黄猫。写者认定,在整个六十年代后五年与七十年代前五年,这只小猫是钱文生活中最重要的角色,是那十年的最主要的所指与能指。写者甚至曾经计划将本书命名为《养猫的季节》。养猫才是纲,养猫才有终极关怀、普遍深度、人文主题和道德激情,其余全是目。
你这只小猫儿果真是晦气的“十三点”陆月兰带到钱文这边来的么?也许你只是来自小说写家的偶动灵机?也许写者对于小说的太多的政治背景叙述感到歉意,他再也忍受不了他自己的夹叙夹议的宏大文体,他急切地需要你的渺小你的温馨你的软弱你的对于时代的疏离来平衡小说的趣味,来安慰变来变去的教授与副教授们的趋时心理,并装扮小说以或缺的亲切随意。渺小的肠胃呀,我怎么能整日地只给你以时代中外全席!也许你像灵隐寺的飞来石,你是天外飞来一猫?那么多的浮沉荣辱,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都只不过变做写家的作料、包袱和花式子——也许更坏,那不过是他们沽名钓誉的身段和巧言令色的口水;何况一只来历不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为何的小猫!然而,你诞生了,带着先验的庄严。你是顽强与顽固的,你要求着自己的并承担着本系列长篇小说的某些不可或缺的命运与故事契机。什么都没有,还不能有一点渺小的悲鸣么?咪——噢……咪——噢……你开始了,你的叫声里充满悲戚!
当第二天你稍稍平静了一点以后,钱文抱起了你这双眼闪着惊惧的光芒的小猫。他的手立即接触到了你的薄如纸张的肚皮与细如竹篾的柔弱肋骨,他只要稍稍加一点力,就能把你的全部骨骼攥成一个小球。他非常难过,一只过瘦的猫竟然引起了他的那么恐怖的感觉,这是他从来没有遭遇过的。一个生命能够弱小软贱到这种程度,以至与死亡并无太大的区别,比死亡百倍地软弱、恐怖与无助,这是他从来没有遭遇过的。而且,显然来到世间并没有太久的小猫的眼睛上长着眼屎,你绝望地吃力地睁着眼睛,活像是一个六十四岁、出版不了诗集也混不上正处级待遇的老诗人,当然也就是一个牛鬼蛇神即被某杂志认定的不同政见者。你瘦得失落了体重,正像后来的诗人们胖得失落了诗之仙姿。你目光等待的不是生活而是生活的惩罚。你的皮毛也不干净。污秽,瘦小,惊惶,恐惧……莫非你也是刚刚受到了批斗?你已经许多天没有吃上过残渣鱼儿。
由于惊慌,你从下体流出了一点液体。钱文本来是最怕牲畜的粪尿的,这次出于怜悯,他竟然没有把你抛在地上。他把你轻轻地柔和地放下。他把被你尿湿的手放在裤腿上擦了擦。他拿起一块干馍,咬下一口,嚼了嚼,带着温暖湿润的唾液喂给了你。而你只是惊惧地注视着,你似乎无法理解钱文是在做什么,你根本意识不到人可能喂养你,(用九十年代流行的一个其实不通的词儿)关爱你。在失落了体重的同时,你也失落了对于人这种崇高动物的信任。你变得躲避起崇高来了。
钱文开始抚摸你的毛皮。头两次抚摸使你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你也已经不理解抚摸,而只理解折磨和虐杀——也许你以为钱文的抚摸你是为了寻找可以游刃有余的肌理——以便轻松地屠宰和剥掉你的皮。
对于你来说,这好比过了几天。对于钱文来说,这只不过是几分钟。抚摸了那么久竟然你还没有被屠杀和剥皮,所以你忽然感觉到了文理不通的关爱。猫和人一样,常常多疑又常常轻信。你甚至温馨有加地喵地叫了一声,像叫自己的慈娘。你的声音被堵了回去,被你自己。你已经受尽了顽童和陌生人的折磨,你无法信任钱文,现在你还完全没有赢得抒情咏叹的猫权。
又一次轻柔的抚摸。你略略一松弛,只觉得浑身都融化了。你无意中伸展了下自己,你突然变大了;大而松软,钱文欢呼了一声。他继续抚摸你,并且轻轻地拍了拍你的脑袋。
于是你闻了闻又舔了舔钱文嚼给你的馍馍。你已经决定要下嘴了,你已经有五天没有吃到东西了,五天内你只是在垃圾堆上嚼过一小块烂纸。馍馍的味道使你觉得困惑。这是什么?这是能够吃的么?你不敢相信带有人的唾液气味的馍馍。你觉得那更像一个阴谋。当人们追逐你殴打你用石块砍你砸你的时候,你觉得正常并且真实,而当你得到关爱的时候,你断定这只是阴谋。猫的已经相当进化了的本能告诉你,宁可饿死也不可中计。你怔在了那里。
你没有吃。你又缩小了。你恢复了正在消失的那副样子,像阳光下的一只雪猫。
很可能人是不能够随便地表达关爱的。任何关爱的表示和动作,都会使关爱变得比当初真实和强烈起来。你的瘦弱和虚热,你的柔软和无助,一旦不仅是通过眼睛而且是通过手掌与手指传达给钱文以后,钱文就激动起来了。他是多么希望你能吃他嚼给你的馍馍呀。当你的小嘴靠近馍馍的时候,钱文的心也悬到了嗓子眼上,甚至钱文自己的唾液也开始分泌了。你没有吃馍,但是钱文自己的喉头翻了翻,似乎是吞咽了点什么。你还不吃,他吞咽的是彻骨的冷气。你最后一刻的拒食,使钱文只觉得是已经吃下的东西又被外力从口腔里夺了出来。他有点激动乃至是有点愤怒了。他一跃而起,从碗柜里拿出一条羊肉,他拿起羊肉在你鼻子前甩了甩,一股异香使你晕眩。钱文干脆把羊肉摔到了你的鼻子下。
于是昏天黑地的大嚼开始了。你在这一刻回到了你的茹毛饮血的野猫列祖列宗那里,你虽然弱小,然而仍然不能排除古久的洪荒密林中猛兽先猫的野性,那兽中之王的虎氏家族的基因。在你咬到第一口羊肉的时候,你的威胁性的嘶吼的声音开始发出,你的利爪也开始伸展——刀出鞘而箭上弦了。你的遗传基因通知你,获得了美食的时候也就是一级战备的关头,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地准备厮杀,保卫自己的食物,宁可流尽鲜血也决不把到了口的食物让给更凶狠的兽类。即使驯化、羸弱和困顿到如今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也罢,即使还远没有发育成猫的样子也罢,你仍然在瞬间显现出了食肉类动物的虎威。
狼吞虎咽,风卷残云,钱文好不痛快!你也伸出红红的小舌头,舔着嘴唇和鼻孔,发出愉快的呜呜声,再低下头东找找西找找,意犹未尽地嗷了一声。这一声嗷已经不再是微贱的而是威猛的了。
钱文又激动了,他看到了小猫的用食,他看到了一个可怜的小生命的起死回生,他看到了一只萎琐衰竭尴尬的小猫蕴藏着的虎豹的灵魂。他连忙去找另一块羊肉,虽然,那个年月买肉是要肉票的,而且即使有了肉票也常常买不到肉使肉票“过期作废”。钱文兴奋地用钝刀剁下了一条肉,忽然,他粗中有细,他又嚼了一块馍馍,他尽量把烂馍馍与肉条混合起来,他捏得两手脏污污。你闻到了新鲜的羊肉气味,这一次的肉味比第一次的更清晰和鲜活,你怒吼了,然后来不及让钱文做出反应,你从怒吼变成了惨叫,为了一块羊肉你已经狂怒失态了。
你疯狂地继续吃下了那么多。你的肚子立即鼓胀起来。你开始觉察到了钱文的可爱与可以信赖了。取得一只猫的信任毕竟比取得一个领导的信任容易得多。你大大方方地东张西望,你用力闻个不住。你准备记下这个地方了。你继续伸伸懒腰摇摇尾巴,尾巴一摇,你就回到文明社会中来了。你用舌头舔湿了你的前爪,你开始洗脸——你更加融入了北半球文明圈。你急了,你东找找,西觅觅,你发出了短促的锐厉的叫声。
钱文不知道你要什么,你愈显不安。东菊判断:“它要尿尿!”果然,你是决不随地便溺的淑女,钱文为你打开了门,你冒着严寒外出小解,小解完了还要掩埋自己的不雅的遗留物,蹬不动冰冻如铁的土了,便蹬下了些许积雪。你回到房间,你突然被疲倦攫住了,你就在钱文的破皮鞋上睡下了。你的鼾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乐而不淫,怨而不怒。你又显示了你的弱小与温柔,你盘成一个圆球,你细小的样样俱全的生命领略的只是人的善意。钱文已经十分喜欢你了。钱文与东菊讨论毛的花色品种,他坚持,这种虎斑黄猫是猫中的贵族,你就成了这个家庭中的最后的贵族了。
然而,你为这次饥饿后的饕餮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你几乎死在了这次大啖上。你一下子吃了那么多肉,你的在饥饿中已经萎缩了的肠胃,却已经丧失了你的祖先遗留下来的耐饥复耐超饱食的消化功能。于是,在这顿饱食之后三小时,你腹痛如绞,头昏眼花,四腿软绵。你缩成一团,陷入昏睡,一天过去了,两天,三天四天和五天,五天过去了,你一动也不动,只是时而痉挛地痛楚地一抖。你无法自我清洁,你的猫色黯淡而且肮脏,你削瘦得只剩下骨架了。
钱文一开始仍然认为你是饿的,他认定了你是饿坏了,当然,骨瘦如柴,毛皮无光,簌簌发抖,不是饿还能是什么呢?于是他再次拿出自己的羊肉,他似乎已经下定决心,把一个月的肉票的定量全部献给你。然而,你对于一切食物都已丧失兴趣。你没有反应。钱文用肉条捅你的鼻子,你只有昏天黑地地躲闪。钱文是多么地失望啊。这时出现了惊人的机遇,却原来是那个本地的半大小子捉住了一只老鼠,他倒提着被他拍得半死的老鼠来找钱文,他说:“是一只羊!真主在上,这是给你的猫儿的一只新宰的羊!”他自己就像一只猫一样地兴奋。然而,猫儿甚至于对于一只活老鼠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热情。你在老鼠面前,一点反应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