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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的季节-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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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鸿儿……”

    “妈!”正鸿兴奋异常,妈妈好了,妈妈醒过来了!

    “你要掏大粪去!掏大粪,练红心!臭……香!掏,掏……你要革命!”

    这样的话重复了又重复,祝正鸿听懂了,妈妈的意思是说,知识分子通过掏大粪才能改造自己,在粘上了粪臭的同时,却能使自己的思想品质灵魂变得清洁起来。他过去也听妈妈分析过这方面的事情,不知道是为什么妈妈对宣传掏大粪特别敏感特别入耳,没事老是琢磨。她老人家迷上了掏大粪。正鸿又想,宣传掏大粪其实是“文革”前的事儿,那时候确有大学毕业生申请去掏粪的美谈,那时候确实有在校大学生挎着粪桶挨家挨户掏粪。国家主席刘少奇还专门与北京的掏粪工时传祥交上了朋友,报上登了又登时传祥同志的照片。少奇同志对时老掏粪工说:“你是掏粪工人,我是国家主席,咱们俩都是为人民服务,只不过是分工不同。”少奇同志说得十分感人,只是——他觉得——不能十分令人信服。除了分工不同别的都一样吗?这样说很理想,然而,是不是,就是说这个“分工”太大发一点了呢?妈妈曾经仔细阅读了有关国家主席与掏粪工人的交往的报道,但是当时她老人家没有发表什么感想。想不到这时候她的心思竟然是放在这上头啦。

  可惜的是,“文革”开始以后,不但刘少奇揪出来了,时传祥也没有逃出红卫兵小将的火眼金睛,时传祥居然也背上了这样那样的罪名。这一点妈妈大概是还不清楚或者是虽然有了一点了解但未以为意。大街上张贴的大字报上报道说,时传祥参加了保皇派的武斗组织,还有人说他已经被击毙了。

    如果真是全民掏粪就可以建成社会主义,我祝正鸿宁愿天天掏粪。

    妈妈的最后一句话是喊了一声“毛主席万……”她的“岁”字吞咽肚里去了,然后她昏了过去。三个小时后,妈妈溘然长逝。

    妈妈的最后一句遗言是“毛主席万岁”,而妈妈是一个粗通文墨的,没有任何政治生活乃至社会生活的经历的,虽非资产阶级却决非无产阶级的家庭妇女。这一点使正鸿非常感动。

    在妈妈弥留的阶段,他们没有也不可能有什么正式的交谈。但是祝正鸿总觉得这里有什么大有深意的东西。掏粪,香臭,毛主席。妈妈没有谈林远没有谈朱进财也没有谈她自己。妈妈是多么地需要,中国人是多么地需要毛主席,需要一种新的意识新的标准新的希望新的理论。妈妈需要一种东西,中国人需要一种东西,一种光亮,一种能够把穷苦的无聊的卑微的伤痛的生活忽啦一下子照亮的光辉。穷苦没关系,卑微没关系,伤痛也没关系,掏一辈子粪更没关系,只要临终时候能想到能得到这种照耀,那就可以含笑瞑目了,那就得到了足够的报答了。这种照耀是旧社会几千年没有提供或者没有充分提供过的,旧社会只把光环加在帝王将相身上。现在,正是“文化大革命”,正是毛主席把这种神圣的强大的压倒一切的光辉放射出来了!毛主席的思想号召语言就像无影灯,照得你五脏六腑都通明!毛主席的思想号召理论不容分说,自天而降,眩目震耳,人人有份儿。这可真是几千年来没有过的事儿呀。从四九年以来,有多少老太太、街道积极分子、家庭妇女、退休工人、摆摊的拾破烂的,积极起来确实超过了某些共产党的老干部,如果你经常列席街道上组织的学习会,如果你注意听老太太们的发言,你就会变成一个最坚定的革命者。真是不简单呀,想到这里,祝正鸿不由得热泪盈眶。

    逻辑上虽然说不清楚,妈妈的死使祝正鸿下定了决心:他就是要死心塌地地跟着毛主席干革命,跟着张志远干革命,与旧市委斗争,与陆浩生斗争。他一面给妈妈换衣服一面向妈妈的遗体念叨:毛主席就是看得准,中央文革小组就是看得准,陆浩生他们就是有问题,他们抓阶级斗争其实是被迫的,是应付上边的,例如在六年批判右倾机会主义的时候陆浩生对文教体卫系统作动员,陆浩生是怎么说的呢?他说:“不批判是不行的,不批判我们无法交差。”他又说什么:“有的同志,家在农村,回一趟家,回来胡说八道一番,什么家乡饿死人啦,什么大跃进的成绩是假的啦,什么炼铁炼出来的都是死疙瘩啦,那怎么办,那就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你说你说的是事实,同志,你愈是坚持那是事实,你就愈没有好下场,是事实怎么样?不是事实怎么样?你不是太书生气了吗?你不是给大家找麻烦给领导找麻烦也给你自己和你的家人找麻烦吗?你为什么还执迷不悟呢?”

    想一想,他这是站在党的立场批判右倾机会主义呢。还是站在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立场教给他们蒙混过关呢?

    祝正鸿想起了陆浩生说过的市委领导同志问他为什么不能包产到户的故事,这个故事想起来不禁令人毛骨悚然。这不是陆浩生的问题,而是更上边的大人物的问题啦。

    还有钱文呢,钱文说了一声去边疆,他陆浩生怎么那么关心,比对无产阶级掏大粪的关心多了!听说五七年五八年他一直坚持反对把钱文划成右派。他是什么思想感情,还不是昭然若揭吗?

    对,毛主席说得好,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挨骂,挨骂算什么,共产党挨骂还挨得少吗?良心,共产党员只承认一种良心,那就是忠于党忠于毛主席的良心。别人,别人认识不认识决定于他的思想立场观点,我既然认识了就要冲上去斗争,不然,我怎么对得起妈妈?对还是错,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判明的,也不是任何一个人能够判明的,因为判不明就不去做不去斗争,那本身就是最大的错,那本身就只能招来灭顶之灾,这倒是不判自明的。决心一下,一切障碍全给我滚开!决心一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果然,他对陆浩生的揭发嘁喳喀喳就写出来了,态度鲜明,材料丰富,高屋建瓴,势如破竹,写得汗流浃背。

    祝正鸿犹豫再三,连吸了几支香烟,最后还是没有写包产到户与有关钱文这两条。批判陆浩生就是批判陆浩生,何必再把一个老同事,“死老虎”钱文扯进去呢?他最后一刻,留下了这一条。他想,材料上去,也可能被继续穷追不舍,到那时候,到专案组人员口里出来“钱文”二字的时候,他再补充这一条材料也不迟。关于问包产到户的事他最后也没写,这担的责任太大,而且他也说不清楚,那是一个可以这样解释也可以那样解释的事。更上边,牵扯到中央,他还是不要作(阴平)死为好。一下子竹筒倒豆子,稀里哗啦倒干净,底下怎么办呢?

    豁出脸皮去写了揭发陆书记的材料也就罢了,偏偏张志远要树立他这个转变立场提高认识的典型,他要召开各种大会小会,让祝正鸿宣讲,让祝正鸿批判陆浩生,而他张志远坐在后面操纵,挑毛病。这一招可真损呀,出这种招数的人生小孩肯定不长屁股眼儿呀!祝正鸿难受万分。这种讲用(也算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他只觉得是自打嘴巴给大家听响。就是说,通过讲用,把他祝正鸿逼上绝路,让你永远别再想和陆浩生、和赞成陆浩生至少是同情陆浩生的一伙人修好,让你当众宣布:“我是一个随风转舵的小人,我已经检举揭发了陆浩生,我已经把自己卖了!”祝正鸿推辞再三,说是自己还没认识清楚啦,说是得了喉炎声带炎嗓子发不出声音来了,说是自己不敢见人,太惭愧了,还需要再提高提高再讲了……总之他嗫嗫嚅嚅,扭扭捏捏,就是不肯讲。张志远苦口婆心,春风化雨,我说你服,我打你通,一看二帮,耐心教育,反正你同意也得讲你不同意也得说。说急了,祝正鸿突然豁出去了,他说:“我妈死了,我没有心思在大庭广众下讲什么话。我妈说我是她跟一个老革命家结合的产物。我还要找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叫林远,爱吃六翅鸡……”

    “什么?什么?你说你的妈妈是……你妈妈是哪里人?”张志远的眼睛睁了老大,他完全慌乱了。

    “我妈妈说,她学习了样板戏《红灯记》,她认为现在不是我寻找生父的时候……妈妈是喊着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去世的。”

    张志远深深锁上了眉头,他的样子好像是突然变小了变矮了,他也没有那么威风了。原来,祝正鸿常常想是张志远掌握着自己的身家性命,自己的一切都捏在张志远的手心里,他可以让你平安、进步、光辉神气,也可以让你低头、丧气、无地自容直至家败人亡。不管他的稀奇古怪的念头有没有一点点根据,就是说,哪怕他想的纯粹是痴人说梦,他也只想哭着抱住张志远的腿,叫一声“亲爹”!积十余年之经验,他深深体会到,政治运动一来,领导就是亲爹!

    但是这一瞬间,张志远好像泄了气,他萎缩了,困惑了,衰老了。

    “您看,志远同志,我已经尽了我最大力量,我可以写材料供领导上分析参考,但是您就别叫我去各种会议上去讲啦,那我……那对我来说是太难啦!”

    张志远的鼻子,若有若无地出了一股粗气。

    祝正鸿只觉得背后有一道冰蛇蠕动着,他一惊。他抬头看了看张志远,张志远的样子又变了,他既不膨胀也不收缩,既非循循善诱,也非泰山压顶,他的样子活像一块石头,他的眼皮低垂,他的脸部的肌肉与线条一动不动,他的面部毫无表情,直如一具雕塑。

    十秒钟过去了,三十秒钟过去了,一分钟过去了,张志远一动也不动。

    祝正鸿急躁起来,他如坐针毡,为自己说的不伦不类的话无地自容。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这是一切金玉良言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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