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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的季节-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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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与中国》,有美国小说《海鸥》与《爱情故事》,有苏联元帅朱可夫与华西里耶夫斯基的回忆录,有苏联吉尔吉斯作家青季思·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等。毛主席的政策就是好!

    亲爱的读者,你们说这究竟是一个愚昧的压制的灾难的季节还是从来没有过的自由的解放的平静的恬适的季节呢?季节并不是由哪一个人规定的,在中国,没有比物极必反更重要更深刻更美好的真理啦!毛泽东是辩证法的大师,他总是把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物极必反,坏事变成好事这样一些辩证法挂在嘴上,他老人家怎么就不想一想辩证法怎么和“文化大革命”开玩笑呢?

    时间和季节永远不可能是单纯诅咒的对象。它不但是一段历史,一批文件和一种政策记录,更是你逝去的光阴,是永远比接下来更年轻更迷人的年华,是你的生命的永不再现的刻骨铭心的一部分。它和一切旧事旧日一样,属于你的记忆你的心情你的秘密你的诗篇。而怀念永远是对的,怀念与历史评价无关。因为你怀念的不是意识形态不是政治举措不是口号不是方略谋略,你怀念的是热情是青春是体验是你自己,是永远与生命同在的快乐与困苦。没有它就不是你或不完全是你。它永远忧伤永远快乐永远荒唐永远悲戚而又甜蜜。隐私里还有隐私,故事里还有故事,忧伤与甜蜜里还有忧伤与甜蜜。在文革中你度过了三十五岁生日,四十岁生日。你度过了一段时光,你的重要的时光。谁知道你有什么梦什么遐想什么叹息什么眷恋呢?为了读者,为了销路,也许这一段边疆之行里本来应该铺陈几段艰难时期的浪漫蒂克?本来不必在已经经历够凶政治的中国读者再到你的书里去翻阅那些个政治贫嘴政治套话,也许本来应该多写一些花中的雾雾中的花,巫山云雨,瞬间恩情,白色的雪莲与红色玫瑰,奥斯曼染眉草与凤仙花染指甲油。你可还记得那个住在沙漠边缘的白衣女子?你可还记得那个说话有一点像鸟叫嘴也确实有一点像鸟的可爱的残疾姑娘?也许你本来应该致力于写红粉知己,慧眼识英雄,风流尤物,上门投怀抱;还有数不清的异域风光和大胆的情歌情话?在中国已经被政治的洪涛席卷的时候,不是本来可以有几个精神的与梦幻的绿洲出现——哪怕十分廉价——的吗?

    在已经写出的小说背后,一定隐瞒着别一个更有趣的小说故事。



  








狂欢的季节 

王蒙
 
  
    
(五)
  


  第十三章

    

    然而你没有权利沾沾自喜。你大讲“文革”的逍遥和狂欢的时候甚至丧失了起码的郑重与诚实。赵飞燕因了跳掌上舞而得宠,那是一千七八百年前的事了,你的狂欢也不过是手掌上的舞蹈。你根本不敢向掌外看一眼,不要说是看一眼,就是想一想你也就跌下了万丈深渊。当你想到那些你从来不敢想的事情的时候,你脚下的地面倏地裂开,你只是一味地向下坠落着坠落着,除了黑暗只有虚空。你堕落着等待那落地一刹那的砰然撞击,你等待着自己的粉身碎骨,而即使是粉身碎骨也是好的,因为你终于可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接触到那坚硬的地面。你会磨擦出一点火光,你会溅出沸腾的血液,你会感觉到那真实的疼痛然后在疼痛中消亡。然而你等不到,你无法达到地面以结束你的恐怖的等待,你无法不永远陷入绝望的希望与希望的绝望之中。你其实不过是选择了苟活,你明明知道批判三家村身为领导干部的才子邓拓不是跳楼身亡,而老舍在“文革”开始时跳进了太平湖,你知道傅雷夫妇自杀身亡,你知道一个国际钢琴比赛获奖者傅雷的儿子傅聪早在五十年代就跑掉了,而另一个获奖者顾圣婴在“文革”开始后不久自杀。你还知道马思聪的出走和容国团的厄运。所有的消息都传到了这里,有些消息很可能来自莫斯科乃至美国之音的广播。这些消息的传来本身就带有一种反动性不可不杀性。低声传播的消息永远比大声谈论的消息更恐怖。说话中突然降低声音本身就具有一种摧毁一切生机的力量。你不敢想不敢听也不敢说,你甚至与东菊说了这些也不忘记加以批判,你说当然,苏修说这些是别有用心。你说自绝于人民的人什么时候都是有的。你说唉,他们为什么这样反动?岂止此也,钱文听到过苏修电台的乌兹别克语广播,那是一篇小说,题名《父亲》,述说边界这边的人排队买生活必需品,一个小伙子问一个美丽矜持的姑娘:“你的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姑娘不答,良久,一辆拉着牛鬼蛇神游街示众的卡车经过,姑娘指着一位受折磨的老人说:“父亲,就是他!”真够刺激的。

    接下来还有显然是苏修支持的所谓工农革命广播电台每天开播,通篇的露骨的策反和大量政治谣言。最可怕的是这个以颠覆中国政权为目的的电台的开始曲竟然是郑律成作曲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旋律。只要用眼睛的余光往这一类事情上一瞟,你就魂飞天外。你说你听到了这些敌台广播的消息,你已经觉出了自己是死罪,用“文革”中大家爱用的一句话说叫做死有余辜。一个死有余辜的人卖弄自己的快乐和自由,你不觉得勉强吗?

    你在一个批斗会上听到一个领导者斯斯文文地说自己:“我的罪恶是滔天的。”你甚至觉得十分可爱。人民已经学会了用怎样的语言来描绘自己了呀。用这样的语言描绘自己的人具有怎样的灵魂和神经!

    于是你快乐了,你的快乐建筑在恐怖与绝望上边,也许当真的,勇敢和希望正是幼稚和愚蠢的孪生姐妹,而恐怖与胆怯呢,那才是黄金难买的美德,是一种成熟一种阅历一种深沉一种通向释迦牟尼/老子/耶稣基督的路径,至少是一种保护自己的钢盔铁甲。

    如果你不承认自己的快乐是勉强与虚伪的,那就更可怕,因为那只能证明这一切是疯狂,是全面的与有意的疯狂。你见到了工人不做工,农民不种田,老师学生都不上课,所有的领导机构瘫痪而所有的文化被废黜。钱文见到过多少天真烂漫的小红卫兵在那里进行莫名其妙的政治辩论,互相吵骂厮打,互相争夺左派的桂冠,声称己方得到了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支持,直到抢夺了武器互相屠杀。而屠杀一经开始,一见血,眼珠子一红,斗争自身便已经成为目的,斗争自身便成为激情,斗争之外并无其他的理念。一九六八年一年,这里全面武斗,或者用毛泽东的话叫做全面内战。钱文亲眼看到了两派红卫兵组织的战争。枪林弹雨,炮声隆隆,时而听得见冲锋号哒哒地吹个不住。一堆高中学生天然生成冲锋队员、敢死队员的性格,一个人倒下去,十个百个冲上来,人人是董存瑞,人人是黄继光,可惜打的不是国民党也不是美国军队。得到军分区支持的一派胜利了。派别斗争的烈火焚烧着失利一派的战旗,战旗燃烧的场面过去他只在苏联电影《坚守要塞》上看见过,而那部片子是描写德国法西斯对苏联突然袭击的。他看到的红卫兵战旗的燃烧大体上与苏联士兵的战旗被烧毁的情况相像。一样的悲壮一样的激烈一样的严峻,如诗如歌如梦,噩梦。人们选择悲壮和庄严的死亡似乎比选择快乐和有意味的生活更得心应手,事出必然。我们有必死的激情必死的决心必死的道德传统。饮弹而亡在所有的影片中都有一种浪漫的悲壮美。失败的一派红卫兵组织旗帜开始起火,火焰开始熊熊,火舌伸展收缩,火舌舐吮灵活,浓烟改变形体,如泣如诉如怒如花,旗帜变成火炬,旗杆折断,断杆残旗益发美丽,断杆残旗也仍然燃烧,烧光了还在烧,无可燃烧了还在烧,远远比人们预测的要烧得长久。生命倾心于燃烧的战旗,与战旗共存亡也许是生命的辉煌涅?。旗帜燃烧着燃烧着,到了最后一刻还在坚持燃烧,它不甘心烧成灰烬。战旗至死火方尽,军号犹鸣血渐干!《坚守要塞》里的旗帜燃烧的场面是何等的悲壮,而这次派斗里的旗帜的燃烧与一派红卫兵的灭亡是何等的突兀!给人的感觉是假戏成真。他们的心情是一样的么?就义者一定需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么?歌颂壮烈的人欣赏这燃烧的战旗将得到怎样的满足!

    钱文间接认识的一位也是湖南人的教师,在武斗的当儿恰好抱着自己的棉絮走在大街上,他是去弹棉花去了么?边疆的十月家家户户抱着自己的又脏又臭的棉花去弹松软,他们以为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冬夜。然而这位湖南老师的冬夜突然中断了。他在金秋的武斗中中了流弹,他在地上爬行了二百五十米,血液流淌了二百五十米,最后发现他的尸体的时候,他的十个手指深深地抠在柏油路面里,他的身体还是柔软和温热的。如果前半个小时他得到救助,他也许根本死不了。他死前两个月才回乡完了婚,他娶了一个农村姑娘,说是本地的有名的美人,说还是劳动模范呢。

    钱文又见过多少四十岁的五十岁的六七十岁的男同志和女同志为自己没有跟上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咧着大嘴哇哇哇地嚎啕!他们当中有高、中级干部,有受过高等教育乃至有教授之类的头衔的高级知识分子,有光荣的人民代表、政协委员,早年的战斗英雄、劳动模范,更有高级领导人的妻子。他们哭得返朴归真,他们哭得悲悲切切,无依无靠,像是两三岁的被爹娘痛打了屁股蛋子的孩子。在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我们大家都成为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不肖的“赤子”,成了老人家的糊涂的不孝婴孩啦!特别是那些从少年时期就参加革命出生入死翻天覆地的人,那些打倒了日本打倒了老蒋,呼风唤雨吆三喝四乃至颐指气使的人,那些打下了天下所以坐住了天下所以威风八面说一不二的人,离开了党离开了主席,他们还能有什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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