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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莫非那一包食品是月兰从昆明托人捎来的?月兰为什么要给他们捎吃的呢?而月兰又是个什么人呢?她怎么又像起极左分子来了?
直到一九八年,刚刚重新回到北京的钱文在一个场合见到了月兰。那时的月兰已经年过四十,她的样子仍然天真烂漫,仍然傻气十足,仍然风风火火,仍然看起人来直愣愣地离疾着不错眼珠。只是,她的脸上已经出现了不少的纹络。随后月兰来了一次钱文家。钱文问她关于捎吃的东西的事,月兰想了想,她说:“也许吧,我早忘啦。”“那可谢谢你啦。”钱文说。月兰大笑,她说:“那有什么可谢的,是不是我寄的还不一定哪。人民的东西咱们凭什么不吃?不吃白不吃!”
月兰给他们讲了自己在云南的经历。输出革命的宏图受挫后,她去到了边境地区的一个少数民族山寨,她嫁给了一个新丧妻的少数民族头面人物,她在当地补着搞起了“红海洋”,到处设立毛主席语录牌;她还教给当地人民唱样板戏,背诵“老三篇”等,她还被评上了先进人物。如果不是清理阶级队伍“一打三反”时把她当作可疑人物立案审查,她也可能至今在那边过起了另一种生活。但她紧接着又说:“不行不行,其实老是革命,我也就慢慢地烦了!我这个人就是没有长性啊。”她发表评论说:“其实,‘文革’搞得真有水平,毛主席搞得多棒!三年内结束就对了,后来的麻烦主要是因为时间拖得太长了!唉!”
那天陆月兰给他们唱了好几个云南民歌,唱得钱文的儿子都傻了。
……陆月兰这一生的高潮也就是“文革”了,如果没有“文革”,她能走那么多地方么?她能体会一下革命生涯么?她能痛快那几年吗?革命方知毛主席亲,革命方知自己有用,真正压在最底层的小人物,谁心里没有几星革命的火花?所以毛主席一再论述,人民是要革命的,人民要革命,这真是太对啦!
月兰还说她现在有了新的男朋友,是一位哲学家,她向钱文借西洋哲学书籍。刚刚从边疆返京,惊魂甫定,哪儿会有西洋哲学书籍?钱文只好抱歉一番。
她走后,东菊叹息良久,钱文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往后的年代,钱文有两次在梦里见到了月兰。梦里的月兰的脸变成为白色的长方块,好像是麻将牌里的“白板”,梦里的月兰一会儿这只眼睛,一会儿那只鼻孔,一会儿是左嘴角,一会儿是右嘴角,还有这只眉毛和那只眉不断地凸起张开和忽闪忽闪地动。动了一阵她没完没了的哭泣,她哭得伤心至极,哭得钱文也哭泣起来了。醒来后钱文只觉得心惊肉跳,眼角,腮边全是泪水。她为什么要活着?她为什么要生在老革命家庭?她为什么要与萧连甲恋爱?即使萧连甲不自杀,她能幸福么?她的革命是游戏么?转眼,大家都老了,最后,她连个伴都没有。她太天真,太没有保护了啊。
往后的年代,在儿子已经结婚,钱文已经年过五十的时候,儿子——大名是钱远行——告诉父亲说:
“爸爸,您知道吗,那次那个陆月兰来,我一下子就爱上了她了……”
“什么?她比你大二十多岁啊。”钱文大吃一惊,却原来,儿子并没有忘记。却原来,他钱文不愿意儿子提到她,他内心里认定月兰是个不祥的人物。
钱远行叹了一口气,他说:“爸爸,您真的老了啊。”
“……她,她现在住在安定医院啊。”
“这个世界暂时还容不下陆月兰这样可爱的女子,爸爸,您对她的印象怎么样?您注意过么,她是用什么样的目光看着您啊。”
钱文敬谢不敏,他摆了摆手。
第十四章
洪无穷撇了撇嘴,他忽然转过身来,对钱文说:“老钱,你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给江青同志写一封信。”
“我怎么……”钱文不知所措,他感觉自个儿像一只足球,突然被一只不知就里的大脚踢到了万丈高空。
“现在您是不能‘用’的,眼看着您一天天老大起来,对不住,您已经不是五十年代咱们在一起的时候那个钱文了。我都快四十了!您不能就这样永远地冻结起来,永远地呆在冷宫里。您不是没有本事,您是可以为党为国家做一些事情的——而且,我要说实话,我觉得真正忠于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忠于江青同志的文艺工作者并不是那么多。把信寄过去,万一江青同志批一下,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其实人生也就是那么几个关头,到时候该拼一下也就得拼一下,要不然,说蔫也就蔫巴了,再搁上几年,您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弄出点什么来了。在北京,我知道,连板儿团的创作班子里也有您这种情况的,就是说反右当中发生过问题的。为什么他就行?江青同志看中了呀。他的才能发挥出来了,也不算妄活一辈子。他国庆节还上了天安门,看礼花呀,到外省去,他也是披着军大衣,代表江青同志讲话呢。我想,比如说您写一批歌颂‘文化大革命’的剧本或者小说,也许诗歌更好……您只有通过创作才能改变形象。您的历史您的革命资历对您是有利的,您说明一下……这样……”
“我的信怎么可能到得了江青同志那里?最多拿到群众来信来访办公室,然后转到边疆,自己出丑,弄不好了还要自找苦吃……”
“这样,……”洪无穷又嘬了嘬牙花子,给钱文一种小孩学大人的感觉,然后,他走近钱文,诡秘地说:“我有把握把信直接——哪怕是间接,反正最后一定送到江青同志手里。”
钱文一副听不懂的傻样子,满脸疑云,他的心噗噗噗地跳。他这只足球晕眩在空中了,不仅是足球,大风大浪大雷大闪都在向天上轰。他隐隐觉得,他快要堕落于无底,他快要粉身碎骨了。
无穷再次降低了声音,他摆出一不做二不休的姿势,他说:“我与中央文革小组办事组的同志有联系。”
钱文的样子更是大惑不解,不敢相信了。
“我说的是一位联络员,一位女同志,她差不多每天都能见到江青同志,也常常见到毛主席。”无穷用上唇包住了下唇,似乎是在下决心把自己的嘴巴控制住,然而,他还是耳语般地说了:“这位联络员同志,她知道你。”
嗡的一声,一股暖流猛地撞上了心头,足球疯狂地旋转如飞,狂风大作,白浪如山。热气立刻从钱文的脖子从多层肮脏的领子中冒开了,钱文的眼睛也立刻睁大了。
无穷的声音低到了若有若无的程度,恍忽中钱文听到了一个名字:“卞——迎——春。”
“什么什么,你是说卞迎春?”
钱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两滴热泪挂到了眼角上。
卞迎春?中央文革?江青同志?毛主席?我的青天!我的亲娘!我的十八辈祖宗!刘小玲设宴欢送我们的时候,卞迎春夫妇也来了。他们没有吃饭,但是来了,这也是了不得的恩宠!
无穷点了点头,他在狭小的,污黑的红砖铺就的高低不平的地上来回踱了几步,忽然,他豪情满怀地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使你感觉到他只不过是暂时来这边一下罢了,他好像是从天上来到了地下;狭小的房屋,歪的墙壁,已经不再会是他的栖身之处,他大概快离开这里了。
七十年代初期,在林彪事件之后,太左太左的政策似乎略有调整,钱文一家陆续从边疆农村回到首府城市。尤其令他哭笑不得的事是,他一回来就奉命帮助新兴作家洪无穷去修改剧本。世上的事说变就变,洪无穷忽然一家伙写了两个剧本,两个剧本都在上海出版的《朝霞》文学月刊上发表。自从一九六六年全国各个文学刊物统统被批成黑帮刊物从而关闭以来,到了七十年代,“一月革命”的发源地、革命的意识形态专家张春桥、姚文元的发迹地上海突然创办了文学月刊《朝霞》,多么好的刊名,旭日初升,朝霞满天,千钧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云,万岁,乌拉,说得好啊同志们,茅盾、巴金、老舍、曹禺、赵树理,梅兰芳和周信芳,《人民文学》、《收获》、《作品》,美国和苏联,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以至于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全是沉舟,全是病树,全是尘埃,全是残云,全是封资修,大洋古,全是身与名俱灭;而《朝霞》才是千帆万木江河金猴千钧棒新宇东风……东方的文艺复兴人类文艺的新纪元,您上哪儿找这么漂亮这么舒服的当口儿去!
而且据说《朝霞》的主编是王洪文的秘书作家萧木。当钱文看到了创刊号的《朝霞》的时候怎么能不天旋地转激动万分热泪横流五体投地口涎三尺?他是又羡慕又恐惧,因羡慕而更加恐惧,因恐惧而更加叹服赞美。过去整天说什么开辟文艺的新纪元,那毕竟只是预言预见而已,当然是科学的预见预言啦,再科学也还没有看到新纪元。现在,意味着钱文之流的一页已经彻底掀过去了的新纪元当真开始了。新纪元就像上帝像天使像天国像绝对理念像先烈的英灵像令人猛醒的惊雷,这种伟大的东西本来是不能看见只能向往的。可现在硬是让你看见了,你能不伏在地上痛哭失声么?你能不一面自打嘴巴一面求饶么?你能不战栗叩头如捣蒜么?创刊号的《朝霞》封面用了一种过去在中国的出版物上没有用过的极鲜艳的阳红色,单为这个红色也令读者们服服的,服了老半天服了个没脾气啦。人的这个思想趣味也真有意思,当你得知《朝霞》的主编是某某人,是要人,而这个刊物是一花独秀的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文学期刊以后,你立即从封面到封底,从第一面到最后一面,看了又看,愈看愈看好起来。而且愈是看着不习惯难以接受的地方,愈是感到人家新,人家跟你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