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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在相当失望的情况下打发走了赵青山以后,已经是凌晨三时半了,首长沉默了一小会,忽然笑了起来,她说:“不管怎么说,赵青山人还是老实的么。”话说到一半,首长打了一个哈欠。卞迎春也感到了困倦。她向首长表示要走,首长睡眼惺忪地叫住了她,递给她一个破破烂烂的信封。首长边打哈欠边含含混混地说:“给你的信,不知怎么拿到我这儿来了。”
迎春一惊,她哪里还有什么私信?自从到了首长这边,父母的信也暂时停止了。还是一年半前她回过一次老家,给了她父亲六百块钱。她父亲早已从学校退休,但还种着几分自留地。经过她的苦口相劝,父亲把自留地作为资本主义的尾巴退掉了。有时候给与自己有亲戚关系的几个孩子补习补习数学,再抽抽旱烟遛遛大街,打发着自己的余年。至于她母亲,多年来一直是痴痴呆呆,半睡半醒,但是饭量一直很好,一粒粮食想省也省不下。母亲面色也堪称红润,不知道是一种什么病。
半年前在一趟首长的专列上,从事机要电讯工作的卞迎春偶然与首长相遇,首长问了她几句话,她都一一回答。此事使她十分忐忑,因为她们的纪律规定她们不可以随便见首长更不可以与首长说话的,叫做不得干扰首长的工作。回到自己的交换室她等待着局长批评自己,她准备着写书面检查。想不到的是,匆匆而来的局长根本顾不上听她的检讨,局长只是气喘吁吁地通知她即刻到首长的车厢里去。
……这是一段难忘的经历,她在首长的车厢里呆了三个小时。专列飞速行驶,由于天气炎热,打开了一条缝的窗子吹进了沿途的清风,(那时候中国还没有空调)挑花窗帘被风吹扬得起起伏伏。时高时低的噪音具有一种进行曲的鼓舞性节奏,就是后来人们爱说的“催人奋进”的进行曲节奏吧。卞迎春听到这样的节奏也觉得很精神。人逢喜事精神爽,从一进首长的专列她就觉得精神爽起来了。她专心与首长谈话,不敢左顾右盼,她只是感觉到有许多树木许多电线杆从车窗侧面掠过。她感觉到了许多标语写在农舍的土墙上。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万寿无疆……标语上说。真叫热乎呀。首长问她是哪里人,她回答了,首长立即讲起了那个地点的历史上的许多故事,那里出过状元,出过遐迩闻名的烈女,出过名僧名道名寺名观。卞迎春的父亲毕竟是学校的老师,卞迎春的知识毕竟不是一般农家人能够相比的,她勉勉强强地对答了几句。首长很高兴,首长说:“想不到你是个才女呀。”首长问她的家乡农民的生活情况,首长问六年乡亲们的生活是否很困难。迎春说困难是有的,然而这是翻身解放当家做主以后的困难,是前进中的困难,是探索中的困难,是走向新台阶提到新高度过程中的困难,而且这个困难是在党的精心领导组织下边一步步克服的,损失减少到了最低限度,因此人民对党是满意的是感恩的。首长很高兴,但首长很清醒,首长说:“大概没有那么简单,你不要只说好听的,乡亲们有什么骂娘的话你也讲一讲嘛。”
卞迎春解释说,她到北京学习和从事机要工作已经差不多二十年了,她听不到家乡农民骂娘的话,她说:“我也是‘官僚主义’呀,别看我不是官;如果有骂人的话,也不会叫我听见的。中国这么大,有几个人骂娘又怎么样,没有人骂娘只有人歌颂拥护那是办不到的也是稀奇古怪的,那不就成了阶级斗争熄灭论了吗?”
她的话使首长极快乐,首长甚至伸出手来做给她鼓掌状。首长说:“我早就说过,我们的一个普通工人、农民、战士,他们的理论水平,他们的辩证法水平,比美国的总统高明,比美国的国务卿高明,也比我们自己的戴着大大高高乌纱帽的高级干部和那些留洋的教授高明。卑贱者就是比高贵者更懂得革命的道理。一穷二白的人就是比官愈做愈大的人容易掌握真理嘛!”首长叫了一点茶点来,首长请她一起吃东西。她推辞,首长皱起眉头来。她只好细细地咬了奶油饼干一口,她在饼干上留下了细细的牙印,首长歪起头看着她,看得她脸红起来。首长兴致特别高。喝了茶首长问她会不会下象棋。她斗胆说会。首长与她一连下了三盘棋。第一盘她巧用马后炮赢了,令首长啧啧称奇。第二盘和第三盘她拼命战斗终于还是输在了首长手下。首长大笑。首长挥挥手,她立即离去,没有多嗦一个字。
……第二天,她又被叫到首长这里。
……一个星期以后,她变了工作。两个月后,报纸上开始出现她的名字。
……三个月后,开始有人叫她首长了。
五十年代她与高来喜的分手给她造成的伤害远远比她反应出来的要深重。问题是直到高来喜无情无义地要求与她分手过去了半年,她与他断绝来往已达半年了,她仍然无法相信这样的事当真会发生。高来喜上学靠的是她爸爸的资助。他们从小在一起玩过家家,那时候她只有四岁,但是她已经感觉到与高来喜成为一家人的快乐和一步步向前走的诱惑的不可抗拒。他们一起迎接解放,他们一起相信从此只有光明和正义,德行和善良。他们又一起被选中到北京学习接受机要工作训练。卞迎春很快在训练班入了党,而高来喜还只是团员,高来喜后来又调离了机要部门,为此她好心疼来喜,她一直怕来喜有自卑心,怕来喜觉得配不上她。她为此安慰了来喜许多次向来喜海誓山盟了好几次。他们已经抱吻过好几次,卞迎春已经好几次激动到那种程度,融化到那种程度,她只想早一点把自己给了来喜,早一点与来喜两个人做成一个人。那时他们俩都住在集体宿舍里,太不方便,要不他们早就那样了。卞迎春早就把来喜当做自己的男人,把自己看做任凭来喜耕耘的土地。她相信来喜就像相信自己,她不相信来喜会变成陈士美因为她不相信自己会变成潘金莲。她也无法相信来喜处于这种不无欠缺的政治条件下会背叛她这样一个更受组织信任的共产党员。高来喜对于她就是她的家乡,她的童年,她的亲人,她的向往,她的生命。高来喜再对她讲一百次他爱上了一个绰号叫做刘巴的女子她也不相信高来喜会当真绝情地要与她分离。她已经是早就是长在高来喜口腔里的一颗牙齿,是长在高来喜胸腔里的一颗心,而刘巴呢,刘巴最多不过是来喜在嘴里嚼嚼就吐出去的话梅糖。这件事的发生,使她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她好像吃错了药,喝多了酒,做开了噩梦。这件事的发生和地球出了轨,太阳灭了火,宇宙塌了方一样地不可思议。她准备好了足够的安眠药片,她只能用死亡回答命运的变故,她只能用自杀对付叛变,她只能用荒唐抗拒荒唐。她想像着她自杀后高来喜的惊愕,懊悔,捶胸顿足和刘丽芳的罪恶暴露在大厅广众之前。她知道作为共产党员,自杀了是要被开除党籍的,但是刘丽芳、高来喜也会因为事情的败露而被开除团籍。她那天已经拿出了安眠药,却没有找到送药下腹的水,那天晚上由于市政施工停了自来水。
就在这个时候反右斗争深入了,传来了高来喜被群众揪出来了的消息。她一下子明白了,高来喜与她的感情上的变故,是他整个人从政治到生活全面蜕化变质的一个方面。高来喜已经变了,已经从一个追求革命的青年变成党和人民的敌人了。他对她和她们家的忘恩负义是他对人民对党忘恩负义的一个方面,她对这样的人还有什么留恋呢?
这样想并不能使她轻松,原因是,根深蒂固,高来喜的叛变太像她自己叛变了自己,她的家乡,记忆,值得永远珍重的一切突然反对起了她自己:温情变成了绝情,纯朴变成了蛮横,诚实变成了欺骗,青春变成了被遗弃的垃圾。这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在梦里她有时还会回到过去,回到家乡,回到圈门、戏台、河流、沙洲、炊烟和各种牲畜的鸣叫里,一梦到家乡她也就回到了高来喜的怀抱,她会在深夜哞哞地哭泣,哭了好半天才把自己哭醒。
高来喜毕竟给她的伤害太大了,她学会了一个词叫做创巨痛深,过去她读不懂这个词,现在,她懂了。她憋住了一口气,她的工作愈来愈好,她的表现愈来愈积极,她认真钻研所有的中央文件和《人民日报》社论,她在所有讨论会上的发言都是理明情重,理透情深,以情动人,以理服人。她在小组会上的发言特别是批判右派的发言常常感动得自己和别人一起热泪如注。既然反右斗争使她认识到高来喜的背叛是政治性的,她就要从政治上把损失了的找回来。当然,不论怎么发言,她矢口不谈自己曾经想到过自杀。虽说她的老父是教员,她毕竟从小生活在农村,她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因为它是实际有过的想法,就更不能说了。
只是在专列上的奇遇——说奇其实也不奇,她已经学习过恩格斯的论断:偶然就是几条必然性线段的交叉点,偶然是必然的形式,必然是偶然的内容和本质——之后,她又痛痛快快地梦见了一回高来喜。她梦见自己在家乡在圈门口,高来喜从坡地的一户人家处向她跑来,高来喜挥动双臂向她呼喊,只是她没有听到他呼喊的声音。那户人家究竟是谁她也忘记考虑了。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了一群羊,羊愈来愈多,羊也是无声地张着大口,这使她觉得蹊跷。羊多到了遮挡住高来喜的程度,她着急了,她也叫了起来,然而也发不出声音。这是梦吗?她想。无论如何,这不要只是梦呀,老天,不要让它只是梦吧,多好的圈门,多好的羊群,多好的来喜。来喜老是一张娃娃脸,一脸的喜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