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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个季节叫一叫能够去除浊气,大家都挺开心。特别是回程上他们碰到了一位卖韭菜的少数民族兄弟,这位阶级弟兄不知道是否不通汉字或脱离政治太狠,他竟旁若无人地进入游行队伍,兜售韭菜,而人们也就与他讨价还价,挑挑拣拣起来。买到了韭菜的人个个喜气洋洋,开始计划中午的饭食。钱文由于学习了少数民族语言,占了便宜,他是首批买到新鲜合意的韭菜的幸运者之一。别的人就笑,说是河北人就爱吃饺子,舒服不如撂倒子,好吃不如包饺子。大家一致同意这个谚语的结论。
多么好的游行!多么好的反击右倾翻案风!多么好的人民群众!经过“文革”的洗礼,生活真是愈来愈可爱了。
钱文始终弄不清楚,他参加那次声讨右倾翻案风的游行到底意味着什么。无所谓?是的,那个年月他可以参加随便什么游行,表随便一个什么态,喊随便什么口号。他没有自己的选择除非他已经活腻歪了。也许今天喊某某某万岁,明天喊同一个某某某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应该被彻底批判,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不获全胜绝不收兵;再过些日子,只要有命令有精神,马上反过来仍然可以喊某某某是好同志,是无产阶级革命派,是真金不怕火炼是坚决拥护直到誓死保卫——所以说,“多么好的人民!”没法不好!那么说那么多人民,大家都在唱一台什么戏呢?那么多人,有几个是真心批邓的呢?不真心,为什么又是批判又是游行又是表态又叫喊提高了认识了呢?怎么假得居然搞得像真的一样,真的搞得跟假的一样了呢?我们究竟是创造历史的人民,还是任凭放牧的羊群呢?
问题是,参加完了这次游行,他的心情变得好一些了,就是说轻松一些了。邓小平既然已经邓纳吉了,就不要为他掉泪了吧。不论是诚恳沉重的老蒋,舌头翻滚的小刘,如睡如醒的老夫子,信口开河的画家,大家都无例外地参加了游行,神态也都差不多——庄重中透着轻松,疲劳中透着良民的稳健与平静。岂止他们?大学校长,科学院院士,马列主义教授,一级比一级高的有经验有威望的领导,谁没参加过这样的表态和游行?刘少奇在“文革”开始时候也跟着喊“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而人们衷心敬爱的周恩来总理也跟着宣读或负责宣读“把叛徒、内奸、工贼某某某开除出党”,谁能例外,谁能沉默,谁能无祸,谁能免过?
“文革”的一大后果是言语的极度扩展、加强、极度灵活与最终失灵,就像一个气球吹得山大,便砰的一声破裂了——连最都要改成最最最最,而打倒与万岁的界线,真与伪的界线,赞成与反对的界线,革命与反动的界线,功勋与罪恶的界线,热爱与痛恨的界线,放屁与讲话的界线,划清界线与划不清界线的界线全都变得稀里糊涂,无可无不可,说有就有,说没就没,一小时前有就是有,十分钟后没了就是没了。“文革”是一次全民的语言实验。“文革”中张敏锐同志要“亮相”,便发表《我的严正声明》一张大字报,其中提到坚决支持某派革命造反组织一月夺权。过了九天,说是实行军事管制了,军区不赞成夺权的那一派。于是他发表:《关于〈我的严正声明〉的严正声明》,改为支持另一派。又过了半个月,形势又变了,说是中央文革小组说了什么什么了,于是又出现了张主任的“关于关于我的严正声明的严正声明的严正声明”,他又改变了态度了。这是对于语法和修辞规则的挑战,是用严正消灭严正,是无论如何令人难以置信的啊。
钱文已经不止一次听各级各类当权派说自己的罪恶是滔天的,他听到过不止一个当权派用这样的不可思议的语言修饰自己,这样说话和旧社会称在下、鄙人、小可并无区别,更与口称“臣罪该万死”如出一辙。破完了“四旧”,一切都更旧了。经过反右,再经过“文革”,中国人已经随时可以承认自己是混蛋是罪犯是杀人放火者是(披着羊皮的)豺狼是(画着美女的面孔的)白骨精或者(钻到人们的灵魂里的)蛀虫了。既然自己承认自己是罪该万死都无所谓,那么跟随着大伙说别人是这是那该枪毙该千刀万剐该批判不更是口到舌来,舒适愉快,轻飘润滑,温柔潇洒,易如反掌,其乐陶陶么?随着语言的还有表情直至举动行为,小刘的舌头的翻滚与嘴唇的一凸一凹一撅一撇,用来表示对老蒋的阶级仇恨或用来表示对老蒋的忠顺虔诚,用来咬人还是用来亲吻;其中又有多大区别!
同理,游行与买韭菜也并无二致。又游行又趁机买头一茬春韭菜,当然使钱文如释重负。兴奋的火花转瞬间熄灭了。他的表现和大家一样,与任何人没有区别,他的见解也很正常,他是在毛主席领导下走过来的,他无法想像别的领导别的走法,他不理解毛主席的一些想法和做法,但是他无法想像离开毛主席的指引中国会是什么样,他自己会是什么样?天安门前发生的事情使他激动困惑乃至于痛苦,但是不这样处理又能怎么样处理呢?不是这样的结果又能是什么样的结果呢?“欲哭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扬眉剑出鞘……”他们热血沸腾,他们乌合之众,他们义愤填膺,他们起哄闹事,他们哭哭叫叫,他们痞子运动,像他们这样的人和闹事的办法共产党见得多了,共产党是群众运动的专家,群众斗争是共产党的拿手好戏,共产党靠的是群众运动起家,群众造反起家!可以说没有这样的国情就没有几千年和二百年来的历史!他们想以人多势众吓唬共产党,他们算找错了对象!他们算碰上了克星!那些闹事的人能够给中国带来什么呢?他们能够解决中国面临的哪怕是最微小的问题么?他们掀起的几个浪头能够和共产党发动的人民革命相比?他们能管得住军队、农民、边疆、内地、城市、干部、工人、学生、小偷、乞丐、土匪、妓女、流浪汉,他们防得住苏修、美帝、印度、国民党、一贯道、圣母军、八大金刚和十三妹么?
活该!政治是无情的,政治不是诗,政治不浪漫,政治一点也不亲爱温柔,政治让女性走开,让娘娘腔的阳萎小男人走开,让除了读死书放空炮扭捏做态耗子舔猫屁作(阴平)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啥也不懂的白作废物自以为人五人六的知识分子走开,政治是金刚力士的政治(这个词钱文是跟陈伯达学来的,陈在一本小册子里,称赞法国大革命中罗伯斯庇尔的杀人如麻,说他是“把真正的金刚力士请上了历史舞台”),斗争是胳膊腕的斗争,正义是胜利者的正义,思想是统制者的思想,人民是山呼万岁指到哪里打到哪里的人民!革命的基本问题是政权问题。还不明白?没有一个政党像共产党说话这样坦率和一语中的。季米特洛夫接受德国法庭的审讯时候说得透:“在未来的战斗里,不做铁锤便做铁砧!”
然而江青呢?她得罪了老干部,她得罪了解放军,她神神经经,女流之辈,信口开河,比钱文还幼稚,看哪,她竟然听临时工造反团的控诉感动得落了泪,她以为是真的呢,她的水平绝对不比天安门广场上烧汽车的暴徒高,她把党把国家把社会搅得一团糟,她凭什么,就凭一个特殊身分,那么,主席百年之后,她的下场能够比古代的任何恃宠伤众的弄臣好么?哼,有好戏看!
邓小平呢?所有的报纸,从第一版到最后一版,全是骂邓小平的,把邓小平比做匈牙利的纳吉,说他是邓纳吉。纳吉是什么人?他是被骗回来枪毙了的呀。他们要枪毙邓小平吗?惟一的一点希望,人们曾经寄托在邓小平的直言与他对中国人的责任心上,现在完了。邓小平在这种环境竟然敢说真话,这令钱文感动得热泪盈眶。其实邓小平会明白,他急不得,他应该从长计议,他是在进行一场什么样的稀奇古怪和险恶万分的腹背受敌的斗争啊。
知其不可而为之,政治家,官员,有时候也是满悲壮的,叫做寄语位尊者,临危莫爱身!
中国共产党总算出了一个邓小平啊!
世界上真有不要命的人啊。
然而,他钱文已经怕看戏了。他已经想像到了公审然后枪毙邓小平的场面。事情会不会进一步恶化?倒行逆施会不会发展到自取灭亡?到那时候玉石俱焚,土崩瓦解,千千万万革命志士的奋斗付诸东流!
治国安邦非吾事,自有周公孔圣人。
还是高高兴兴地吃韭菜饺子。韭菜黄瓜两头鲜。没有肉,有鸡蛋或者虾米皮也行。边疆的冬天是漫长的,从打头一年国庆节以来,七个多月吃的都是土豆白菜萝卜,最多加上洋葱大蒜,干脆见不着什么绿颜色。现在有了碧绿如油的韭菜,有了辣和香臭合的韭菜的强烈的刺鼻的气味,这气味立刻叫人想起锅碗板勺筷子和饭桌,想起生活,想起春天,想起生活,想起吃喝拉撒睡柴米油盐酱醋茶,想起男人、女人和孩子,想起家庭,想起太平日子,多好!宁为太平犬,毋为乱世人。我也革过命,我也下过抛头颅洒热血的决心,我也振臂高呼高举红旗向前冲杀过,我也欲悲闻鬼叫,恨不得扬眉宰几刀,“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样的诗是“剑出鞘”之属所不能望其项背的,然而这首诗的作者恰恰是汪精卫!在中国,没有比青年人的鲜血更廉价更可疑更飞快地褪色的了。我早早受到了党的教育,叫做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我早就知道这一切的不足恃了,我现在需要的是一盖帘饺子,是苟全于乱世。为什么我也一定要跟着哭跟着拼跟着闹跟着死呢?让我欣赏一下今年的头一茬韭菜吧。
家属院里家家吃韭菜,吃得一个院子里打嗝儿放屁都是同一种气味。然后韭菜吃完了,一院掀起了自搂“基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