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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属院里家家吃韭菜,吃得一个院子里打嗝儿放屁都是同一种气味。然后韭菜吃完了,一院掀起了自搂“基建”的高潮。东菊所在的学校里修建体育室,运来了大量建筑材料。于是一位先知先觉带头,大伙跟上来,纷纷将建筑材料化为己有。开头,这种“偷”虽然明目张胆,还是有某些节制某些分寸的:有的人尽量挑一些半截砖,烂木板,各种下脚料,就是说将工地淘汰下来的东西往自家搬。渐渐地,有人肆无忌惮地打开拆开工地上的各种保护阻拦,拿起最好的建筑材料就往家里走。当这样的大胆者受到工地上的人的劝阻,告诉他们拿公家的东西去干私活未免不妥的时候,他们回答说:“什么叫公家的?我就是公家的!我就是国家的!连命都是属于公家的!”他大声疾呼,公然宣告,振振有词,理直气壮,气冲云霄!
另一种雄辩的逻辑是:“我们拿这么一点砖木沙灰你们就管,那么自治区文联会议室的全套沙发在一夜之间被人驾着大货车公然盗运干净,你们怎么不去管?出版社的编辑被人活活勒死扔到河里,你们怎么不去破案?×××领导自己要了一处房子,又给孩子要了三处房子,你们管吗?”钱文一直胆怯,动作甚慢,在盖小房方面属于顾虑重重的观望者。自从参加完声讨右倾翻案和天安门事件的游行以后,自从昧着良心喊了批邓的口号发了批邓的言以后,自从吃了咸淡宜人异香扑鼻的韭菜饺子以后,尤其是听了震聋发聩的偷盗有理论之后,不知道怎么一下子思想就解放了——他觉得自己有功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中国旧小说的套话真棒!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了。他创造了独立盖小房的崭新纪录,他废寝忘食,在妻儿帮助下两天半盖好了一间约四平方米的小屋,里边砌了一个灶,这就不仅是贮藏室,夏季也可以用它作厨房。他们的门前有一棵沙枣树,他舍不得毁坏这个初夏时分会放出浓香来的沙枣,便把树砌在一面的墙里,使歪歪扭扭的树,歪歪扭扭的墙,歪歪扭扭的灶,表现出一种奇特的雕塑风格。总之,这样的房子,天上没有,世上无双,歪七扭八,随心所欲,破除了一切条条框框,从必然王国走向了自由王国,与钱文的心情境遇贴切符合。(二十年后,钱文明白,自己早就搞了解构和后现代,又后来,钱文到了巴塞罗那,他发现高迪的建筑庶几可以与他的用偷来的材料建筑的小房相媲美。)
小屋盖完了,开始刷白,不但刷了小屋,也干脆刷了主房。他们买了几十公斤生石灰,加了二斤盐,一瓶蓝墨水,把大小房屋内墙刷了一个干干净净。天渐渐热了,小贮藏室兼厨房立即派上了用场,钱文又发现了自己一个优点,他在房间里读书乃至写作——他已经开始了的写作继续尝试着,但是愈来愈艰难了——小厨房里蒸着苞谷面窝头,他能在读书或写作、心无旁骛、专心致志,进入情况之时,突然警觉:到了揭锅的时候了!于是一看表,与预计的时间相差不到五分钟,他的身上就像设有闹钟发条一样。不论他怎样用心读写,他不会因忘记及时处理而造成锅干屉焦的炊事事故;无论他怎样尽责于执炊,他也还可以照旧学习写作。
我是一间歪扭的房子,
我是一台上紧发条的钟,
我偷来了砖头木板洋灰,
我遗失了我自己的生命。
他口占一首诗,笑出了眼泪。
边偷料盖小房,边批邓批《水浒传》,组织了各级领导写批邓的诗,诗歌发表的时候一律注明职务。钱文奉命将好几首用本民族语言写的诗翻成汉语,并且负责给诗人注上局长、专员、主任、委员的头衔。然后举行批邓诗歌朗诵演唱会,两种语言,且歌且舞,跟真的一样。
学习会上则说是宋江架空了晁盖,然后人们居然联系起邓小平架空了毛泽东。游方大士正色道:“这样说是完全错误的。你们大家不想想,毛主席那么伟大,那是一个邓小平能够驾得空的么?你说某某要驾空毛主席,这不但是对于某某的批判,不也是对于毛主席的污蔑了么?同志们,我们只能说是某某痴心妄想驾空我们(!)的伟大领袖,是可忍孰不可忍?可头些日子毛主席还说邓小平政治思想强,棉里藏针呢。当然了,情况发展了,过去那样说是正确的,现在这样说也是正确的。”
老夫子的话把大家绕糊涂了,他到底是拥护批邓还是不拥护?小刘几次张嘴要说话要表示异议,又最后闭住了嘴巴。她大概也感到对游方大士的话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吧?
会后,老夫子与钱文谈起来居然也是一脸正经,他庄严宣布:“我讲的是严肃的,是字字都符合毛泽东思想的,我是努力领会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真谛的。我讲的是辩证法。我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者,你们不让我当马克思列宁主义者吗?办不到的,我就是好,就是好,‘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人民公社就是好,我某某人就是好!这才叫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也!”
善扯的画家说:“老家伙别他妈的扯了!”
而游方大士居然气急败坏,他正色道:“同志,你危险,你的阶级本能使你无法理解我的革命理论和革命体会!”忽然,他捧腹大笑,笑骂道:“你们这些王八蛋!”他笑得发作了喘病,嗓子里出了各种怪声,如鸟鸣,如裂帛,如火车放气,如锯玻璃。
在批邓学习转弯子期间,北京来了两个人,找钱文外调犁原在一九七五年七八九三个月对钱文散布了什么谣言。现在的钱文已经不是一九五八年与廖琼琼一起吃过饭便立即回来写廖琼琼的材料的钱文了。他态度明确,犁原同志一桩谣言也没有散布。压也好,诈也好,逼也好,诱也好,反正犁原同志吗也没有说过,凡是犁原说过的都正确,凡是不正确的犁原都没说。两个外调人员虽然极不满意,并且威胁钱文说他的态度恶劣,要把他的材料转给当地,最后,他们仍是没有办法,悻悻地走了。
便再学习。列宁为什么说无产阶级专政。八亿人口不斗行吗?(能斗掉四亿吗?)三要三不要。纪念鲍狄埃。科学院与百货商场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两个彻底决裂。停滞的论点,悲观的论点,都是错误的,不符合地球史,宇宙史,人类史的基本知识。小土群,蚂蚁啃骨头。在中南海游泳池接见赫鲁晓夫。还有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霸王别姬,七发,子见南子,以猪为纲,水肥土种密保管工,是共工而不是轩辕氏取得了胜利,单日打炮,双日不打,与苏修论战从一万年减为九千九百年,鸡毛上天,蚂蚁啃骨头,提倡拉练,大风大浪并不可怕,提倡游泳,还管打乒乓球,管卖菜。高能物理,经络与物质不可穷尽,《十五贯》,《海瑞罢官》,百花齐放,百鸟齐鸣,秦始皇和曹操都是大好人。《红楼梦》第四章是全书的纲,《红楼梦》是阶级斗争史。杜牧的诗有“折戟沉沙”句,预告林彪的三叉戟飞机坠毁,沉到蒙古人民共和国的沙漠里。这就是“天要下雨,鸟要飞,娘要嫁人”。再锄毒草,武训是反动派,光绪、康有为是卖国主义,阳谋阴谋,引蛇出洞,帽子拿在群众手里。脱裤子,割尾巴。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说不要脸的话。老人家在中国的九百六十万国土上,大踏步地进攻,大踏步地后退,大开大合,声东击西,欲擒还纵,见头不见尾,望山跑死马,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永远团结两个百分之九十五,无往而不胜,如入无人之境。
于是五迷三道,只剩下了听喝。毛主席和他们的关系,赛过父母,赛过兄弟姊妹,赛过师长,赛过一切亲人友人好人与冤家对头。离了他不行,什么也离不开他,离了他就是行驶在大海里突然撤掉了船,飞行在天空突然撤掉了电罗盘,睡眠中做着好梦哪怕是噩梦却突然撤掉了床,于是乎就什么都没有啦。他好就是人人都好,他错了就是自己活该倒霉,他聪明就是人人诸葛亮,他傻了就是自己彻底迷糊。他就是记忆,他就是感情,他就是功勋,他就是噩梦,他就是奋斗,他就是豪情,他就是发烧,他就是顽强地活下去的中国人的灯光,馒头,辣椒,白干酒,门神,驱蛔灵和气功,他是每一个中国人从脖颈通到尾椎骨的那根主筋。时间一长,你也会埋怨他,痛惜他,咒骂他,像咒骂脊椎疼痛,心跳气短,灯泡刺眼,馒头有了味,葱辣鼻子蒜辣心……只有辣椒不讲理,辣了前门辣后门。然而他已经化为你的一部分,已经与你的一生,你的父母与你的子女的一生密不可分,也许有了他你并没有生活得很惬意,但是没有他你就不是你,中国就不是中国,历史就不是历史,世界就不是世界。你咒骂完了还是心服口服。他以后的几百年,在中国,凡是打批判的旗帜战斗的旗帜反潮流的旗帜反体制的旗帜社会主义的旗帜——包括全面民主的社会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旗帜以及人民的特别是劳动人民的旗帜鲁迅的旗帜左翼的旗帜的,还有打民族的旗帜中华的旗帜爱国的旗帜与中国的具体实际相结合的旗帜的,还有一种打旗帜的旗帜就是自诩旗帜,却根本看不出来他到底要干什么能干什么的,没有哪个人能够脱离开他的思想光辉,没有一个人能越出他的思想边线,没有一个人能够望其项背!
从中国现实的角度来说,他老人家的“文革”实在是搞得一团糟,他搞得百业凋敝,一事无成。他把中国像面团一样地擀过来捏过去,结果运动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他亲手自行去摧毁自己建立的党,去摧毁自己建立的国家,去摧毁自己建立的信念和秩序,再摧毁自己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