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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门口外面去“过桥”。桥是竹枝扎成的,上面糊着金色的纸和银色的纸,一共有两座,一座叫金桥,一座叫银桥,正位师姑宣读了手卷,吹鼓手奏起“三皈依”的乐章来,师姑们齐声念唱。每唱一节,正位师姑用手卷在桥上一指,灵牌就往上挪动一级。到了桥顶,又往下降;过了金桥,又过银桥。周炳一直看到过完了桥,才告辞回家。
从此以后,周炳找到了一件可干的事情。他参加了省港罢工委员会庶务部的工作。那一大捆破皮鞋,他只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通通修理好。跟着,他就四处奔走,找地方开办新的饭堂。找好了地方,又要找工人;找到了工人,又要找桌、椅、板凳、碗、筷、锅、盆。开了一处新饭堂,过几天又不够用了,还得再开一处新的,又要大大倒腾一番。光是饭堂还不算,此外还得建立宿舍、洗衣馆、理发馆;光吃、住、洗、刮还不够,又要搞夜校、图书室、俱乐部等等,把周炳忙得一天到晚只在街上团团转。他使唤了不知道有多么高的,自己都不能控制的热情去工作,拿陈文婷的话来说,就像发了狂一样。奇怪得很,他不知昼夜,不知饱饿,不知冷暖地工作着,他的身体倒反而好了,比从前更粗壮,更健康,也更英俊,更漂亮了。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不再感觉到悲伤和丧气,不再感觉到缥缈和空虚,也不再去追究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只是高高兴兴,精力饱满地活动着,淹没在紧张繁忙的工作的大海里。有时半夜回家,他就在书桌前面的小凳子上坐下来,对着书桌上的区桃的画像出神。有时他就吻她一下,对她说:
“小桃子,你笑一笑吧!我要摧毁那个帝国主义,我要摧毁那整个旧社会!你瞧,我浑身都是劲,一天可以干二十四个钟头。咱们的同志多得很哪,简直数不清有多少。咱们要不了几个月,就会胜利的。那时候,北洋政府就会叫咱们砸个稀烂,帝国主义就会乖乖地撤走军队和战舰,把所有的租界交还给咱们,把所有的海关、邮政、矿山、学校、轮船、工厂一齐交出来。你说怎么样?好,你笑一笑吧!”
他看见区桃对他点头微笑,感到非常幸福,就又吻了她一下,说:“桃表姐,你太好了!”说完也对着她傻笑,一面笑,一面淌着眼泪。……
有一天,别人告诉他,省港罢工委员会委员长苏兆征同志有事要找他。他一听说,就高兴得跳了起来。他感到说不出的光荣和愉快,但是又有点紧张和胆怯,到他见着苏兆征同志之后,才放下了心。苏兆征同志看来三十多岁年纪,瘦瘦的中等身材,神气清朗,待人十分亲切。他一见周炳,就抓住他的手说:“我听说你工作很努力,大家都很喜欢你。你演戏演得很好,不是么?我们要把你从庶务部调到游艺部,你给咱们演一出戏,好不好?——咱们的条件很差:第一没有人,第二没有钱,第三没有服装道具。咱们现在只有一个剧本,是工友们自己写的,要在八月十一日把它演出来。那一天,咱们要举行‘肃清内奸大运动’,要游行示威,那天晚上应该演出这个戏来助一助威。时间也不多,大概只有两个星期了。你看怎么样?”他的坚定有力的气概深深地感到了周炳,周炳毫不踌躇,用同样坚定有力的语调回答道:“没问题,准在八月十一晚上演出来!”随后他就去找游艺部长,把剧本拿回家,一口气读完了。这剧本名叫《雨过天青》,讲香港一对青年男女的恋爱故事。男的是个海员,女的是那只轮船上买办的女儿。男的要回广州参加罢工,希望女的同去,女的有点动摇。那买办想破坏罢工,就要他女儿把男的留下来,并且派了一个被他收买了的海员在工人当中进行破坏活动。这个工贼在工人当中和那对青年男女当中挑拨是非,企图引起妒忌和冲突,使工人们和那对恋人都陷在分裂状态中,不能一致行动。后来经过一些曲折,买办和工贼的阴谋被揭破了,那双青年男女痛骂了他们一顿,和其他的工人一道回了广州。老实说,这剧本只是一个故事提纲,连分幕、分场、动作、对白都还没有的。——周炳把剧本读完了,就用双手捂住脸,反复地在想。后来他放下了手,又看见区桃在书桌上对他微笑着,他就说了:
“小桃子,你演那个女的,我演那个男的,够多好!可是你如今往哪里去了呢?这角色,你演最合适。样子好,人又勇敢,不用化妆都可以上台。你说怎么样?……哦,不。你不能演。这是一个买办的女儿,你不会答应的。是呀,你不会答应的。可是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句话儿呢?说一句吧。哪怕只说一个字也好。”等了一等,他又低声向她喃喃发问道:“你怎么了呢?我跟你说了一千句话,你可是一句话也不说!这个戏,你是不肯演的了,那么,叫我找谁演呢?找婷表妹演好不好?她倒当真是个买办的女儿,可是她肯么?她能演得好么?你说一说吧!”但是区桃只是对他微微笑着,一声不响。当天晚上,他就把陈文婷找到神楼底来,认真严肃地和她说道:
“自从那次你在凤凰台上提醒我,说我只是个凡夫俗子,区桃表姐是升了仙的,——我怎么也撵不上她之后,我倒得到了一种新的启示。我对于人生的问题,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人生到底有没有意义呢,这要看怎么说法。如果能够打倒帝国主义,摧毁整个旧社会,重新建立一种美好的生活,那么,人生就是有意义的;如果不打倒帝国主义,不摧毁整个旧社会,不重新建立一种美好的生活,那么,人生就是毫无意义的了!你说怎么样,你能够同意我的想法么?”
“哎哟,看你变得多快!”陈文婷笑了一笑,又露出深思的样子说:“才十天半个月工夫,你就变成一个革命家了!好,我同意你的想法,一点保留也没有!”
周炳高兴了,用很快的调子说下去道:“我们一家不用说。大哥经常向兵工厂请假,回省城来参加罢工运动。二哥也不管下学期有没有聘书,一天到晚搞交际部的事情。姐姐中学毕了业,还没找到职业,可是她除了奔走找事之外,也参加了交际部的活动。我自己在庶务部,忙得吃饭、睡觉都没时间。不说这些,就说你哥哥跟何守仁、李民魁、李民天这些人吧。他们都是有钱、有头脑、有社会地位的人,不是都参加了交际部的工作了么?只有你们四姊妹没有参加罢工委员会的活动!大表姐有家,又是信上帝的,难怪她了;二表姐当了兴华商行的会计,这也难怪;三表姐学校里有事,她又是个不爱活动的人,也算了。你呢?你为什么不参加工作呢?
要是区桃表姐还在,她一定是豁出命来参加的!”
“对呀!我怎么早没想起来?我一定参加!”陈文婷想都不想就说,“从前桃表姐在的时候,她可以干许多事情,如今她不在了,这些事就该由我来干。我应该做她的替身,对么?”周炳见她答应得爽快利落,不像调皮开玩笑的样子,就也十分欢喜。当下两人就把剧本研究了一番,甚至有许多重要对话都预先拟想出来了。周炳问她愿不愿意演那个女的,她想这女的和那刘兰芝不同,是大团圆结局的,也就高高兴兴地接受了。随后两个人又研究其他的角色如何配备,服装道具如何筹措,排练如何进行等等,谈得十分投契。看看事情各方面都计划得大致差不离儿了,只差一个八、九岁的小女演员还没找到,再就是演出费用两百块钱还没出处。陈文婷说:“不要紧,让我给咱想办法。”时间已经十二点多,就散了。
第二天,陈文婷果然展开了紧张的活动。她先找周泉,说明演剧的事情,要她和陈文雄商量经费的问题,约好了晚上八点钟碰头;其次又找二姐文娣,也说明演剧的事情,要她跟何守仁商量经费的问题,同样约好了晚上八点钟碰头;最后把何家的小姑娘何守礼邀到自己楼下的客厅里来,拿了几颗香港制造的巧克力糖给她吃,然后问她道:“我就要做戏了,你愿不愿意做?要做就做我的妹妹。”何守礼虽然才八岁年纪,看来倒像十岁。身材高高瘦瘦的,那副尖尖的嘴脸,大大的眼睛一会儿露出孩子的神气,一会儿露出大人的神气。她先装成大人的样子回答道:“不,我不做戏。爸爸不叫做。”等到陈文婷说:“唉,那多可惜!在台上做戏,大家都望着你,都说你漂亮、可爱,多么出风头呵!”她又变成小孩子了,说:“也好,算你赢了,我做!”陈文婷点点头说:“这才对!今天晚上八点钟上这儿来吧。”到了晚上八点钟,陈文雄、陈文娣、陈文婷,这边的周泉和周炳,那边的何守仁、何守礼,果然都陆陆续续来到了陈家楼下的客厅里。客厅正中的酸枝麻将桌子上,摆着一盘饱满、鲜红、喷香的糯米糍荔枝,一盘滚圆、澄黄、蜜甜的石硖龙眼,大家一面吃着,一面谈论演戏的事情。周炳一提起经费的问题,陈文雄先望了望周泉,看见她用一种默契的微笑对着自己,就通情达理而又慷慨大方地说:“既然如此,我捐一百块港纸。你们知道,资产阶级并不是没有用处的!三大政策的联俄、联共,叫谁去联呢?叫资产阶级。扶助工农,叫谁去扶助呢?还是叫资产阶级。钱,我是出了,可是你们不能让爸爸知道。我出了钱,四妹出了人,我们一道来骂买办,这是说不过去的!”何守仁也先瞅了一瞅陈文娣,看见她的眼睛充满着善意的期待,也就爽朗明快地说:“陈君既然乐善好施,我自然也当仁不让。我捐一百块大洋!你们知道,我是不理会什么党派,什么阶级,而只知道爱国的!不管是谁,只要他爱国,我没有不乐于成全的。”后来谈到何守礼演戏的问题,他却为难起来道:“要我出钱容易,要我去说这桩事儿却难。家父的脾气,你们不是不知道的。”何守礼一听,像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