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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能否借一步说话?”说完那个人随即走了出去。他一副要来个“男人对男人”公开对决的态势。嘉娜多么优雅大方,没有打扰我们。身穿印花裙、拿着十九号房钥匙上楼的嘉娜,多么可人啊!
这位仁兄并非古铎当地人,他才刚自报姓名,我就忘了他的名字。姑且称他猫头鹰先生好了,因为这么晚了还要找我谈话;猫头鹰先生让我联想到被关在大厅鸟笼里跳上跳下、抗拒围笼的金丝雀。猫头鹰先生开口了。
“现在,他们让咱们大吃大喝,但到了明天,就会要我们投他们一票。你考虑到这点了吗?今晚我不只向本区的商人拉票,还向来自全国各地的每个人拉票。明天一定会闹翻天,所以我希望你现在考虑一下。你想清楚了吗?你是我们当中最年轻的商人,你要投票给谁?”
“你认为我应该投给谁?”
“绝对不要投给妙医师!相信我,老弟——我能称你老弟吗?——他的那一套毫无意义,只会带来厄运。你能说天使犯罪吗?我们可能解决所有令人烦恼的困境吗?我们不再是自己了。连著名专栏作家吉拉尔·萨里克都理解这项事实,因而自杀;现在另有他人以其名义写作专栏。你举起的每一块岩石,都有美国佬的身影。没错,体会到我们永远不再是自己的事实,实在令人难受,但深思熟虑的评估,可以挽救我们免于灾难。我们的子孙不再了解我们,那又怎样?文明来来去去,你要拿它如何?难不成要在你的文明面临移转时,相信自己已经准备就绪?如果情势转坏,难道你要像个只会装腔吹牛的小鬼,抓起枪杆子迎敌吗?当所有人都披上不同的伪装外衣,你要杀谁才不会杀错?天使怎么能成为共犯?还有,到底谁是这位天使?搜集一堆旧炉子、罗盘、儿童杂志、晾衣夹,到底要干吗?为什么要假设这位天使会限制书籍和印刷业?我们都试图过有意义的生活,然而在某些阶段会陷入困局。我们当中,有谁能作自己?哪个幸运儿能听见天使的低语?这些都是用来欺骗轻率大众的投机言论和空谈。情况愈来愈失控了。你听说了吗?他们说科克,也就是鼎鼎大名的维比·科克要来,当局一定不会坐视。无辜的人会带着罪孽受苦。妙医师的电视展示大会已经延到明天。你凭什么认为,他有能耐得到特殊待遇?是他把我们这群人领入不幸,他们说他会解释可乐事件;真是疯了,这不是我们参会的原因。”
他还想再说下去,不过一个打着大红领带的人走进这个称不上是“大厅”的空间。“他们会整晚阻挡拦截。”猫头鹰先生说完便离开了。我看见他和另一个商人消失在夜色里。
我站在嘉娜刚刚走上去的楼梯底部,觉得浑身发热,双腿打颤,也许是酒精或咖啡作祟。我全身发抖,额头冒汗。我没有上楼,而是奔向屋角的电话亭,拨号,忙线中。我又拨一次,打错了。妈妈,我拨了您的号码:“妈妈啊,我就要结婚了;妈妈,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再过一会儿,今晚我就要成亲了,就是现在。事实上我们已经结婚了,她在楼上的房间,有座楼梯可以通上去。妈妈,我娶了一位天使。别哭嘛,我发誓我会回家。妈妈,别哭了,我会挽着天使一起回家。”
我之前为什么没注意到金丝雀鸟笼的正后方有面镜子?看着自己奔上楼的模样,感觉有点诡异。
十九号房门开了,嘉娜手中夹着烟,开门迎接我,然后又回到敞开的窗边,继续观察市区广场。这个房间看来像别人住惯的地方,但突然间却让我备觉亲切。它安宁、温暖,灯光微弱,有两张床。
小镇昏暗的灯光穿透了敞开的窗户,照得嘉娜修长的颈项与一头秀发轮廓分明。一轮焦躁不耐的烟圈(真的只有烟圈如此吗?)从嘉娜的嘴里冉冉飘升(我倒是看不见),直入那令古铎失眠的人、无法入睡者,以及逝者多年来不停低语叹息的悲伤夜空。一个酒鬼在楼上大笑;有人,也许是个商人,砰地关上门。我看见嘉娜没拧熄香烟便把它扔出窗外,她像个孩子似地看着香烟的橙色烟头从空中翻滚落下。我也到了窗边,一瞥楼下的街道和市区广场,什么也没瞧见。我们凝视窗外良久,仿佛认真注视新书封面。
新人生 7(5)
“你也喝酒了,对吗?”我问。
“我是喝了。”嘉娜有默契地说。
“这会持续多长?”
“你是指这段路吗?”嘉娜轻柔地说,手指着市区广场通往墓园的道路,然后指向巴士站。
“你觉得它会止于何处?”
“我不知道,”嘉娜说:“走得愈远愈好。这难道不比坐着苦等好太多了?”
“钱几乎快花光了。”我说。
嘉娜方才用手指过的道路黑暗死角,现在被一辆车的强力灯光照得大亮。那辆车开到市区广场,停在空位上。
“我们永远到不了那里。”我说。
“你醉得比我厉害。”嘉娜说。
探出车外的男人锁上车门,走向饭店,并没发现我们。他先踩在嘉娜的烟头上,像个无心摧毁他人人生的人,接着走进川普饭店。
古铎陷入一阵长长的死寂。这个迷人的小镇,似乎已被全然遗忘。远方几只狗相互吠叫,然而沉默随即再度降临。落在广场上的法国梧桐树叶和西洋栗树叶,有时随风飘动,但未闻沙沙作响。我们默不作声在窗边站了许久,像两个期待趣事发生的小孩。这种感觉像某种错觉,我很清楚自己无法判断,对我而言,现在时光是继续流逝,还是静止永恒。
又过了更久之后,嘉娜说:“不要,请不要碰我!我没和男人发生过关系!”
有时在现实生活中或回忆过往时,片刻间我会感觉,目前的状况和我向窗外望的这个小镇,都不是真实的,只是自己的想像。或许眼前的古铎小镇并非真正存在,或许我只是在欣赏邮票上某个小镇的照片(邮政总局发行过“家乡系列”邮票)。城镇在邮票上出现,同理,市区广场也让古铎更像个纪念品,而不是街道交错、供我们行走、能买包香烟、有尘埃满布的窗户,可以向外探的地方。
我不断思忖,虚幻的小镇,纪念品城市。我知道自己的双眼正在搜寻那无法从记忆中消除,而且与无法忘怀的痛苦回忆相关的一切,它由心底最深处不借外力自行窜出。我扫视了广场旁树下的漆黑角落,拖拉机的挡泥板在一道神秘光线照耀下闪闪发亮,药房店名和银行招牌的字体有些部分不可见。我看见街上一个老头的背影,还有几扇窗户。然后,我像个狂热的电影摄影爱好者,找出制高点,让摄影师和相机拍下整个广场。我看见自己的身影探出川普饭店二楼的窗外。在这个偏远僻静的小镇,我望向窗外,而你则在靠窗的床上,伸展手脚入眠。我拉近脑海中的影像,一开始是乡间的形貌,接着是我们行经的道路,接着是这个小镇、市区广场、这间饭店、这扇窗户,再到我们俩——如同在巴士上看过的外国电影开场,我们会看见电影把影像拉近到一座城市,接着缩小至某个地区,再到庭院、一间房舍、一扇窗。仿佛所有想像中及记不真切的城镇、村庄、电影、加油站和乘客,都与我内心深处的痛苦和渴望混合在一起,但我无法判别是那些城镇透出的哀伤、毁坏的物体及乘客们感染了我,还是我把内心的悲痛散播到全国各地和地图上。
窗边的紫色壁纸,让我想起地图。屋角的电热器是维苏威公司出品,今晚稍早我还和它的经销商碰过面。我对面墙壁的水槽里,水龙头正在滴水。衣柜门半开,门上的镜子映照出两张床之间的床头桌和立在案头的小台灯。灯光柔柔地落在熟睡的嘉娜身上,她没脱掉满是尘土的外套,就和衣倒在印有紫色叶片的床单上。
她的淡棕秀发变得比较像红褐色,我怎么没注意到那道红色的强光?
我想,我还是忽略了很多事。我的脑袋顿时一亮,像我们下车喝汤的餐馆一样灯火通明,同时思路也如餐馆内部乱成一团。令人烦心的思绪与困惑在心中交错,一如脑中一辆辆驶过街道岔口餐馆的虚构卡车,不停更换齿轮,喷吐着气。当下我听见躺在身后的梦中情人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在梦中与另一个人相会。
快躺在她身旁,把她揽入怀中吧!经历这么久的相处,肉体情不自禁地渴望对方。那个妙医师究竟是何方神圣?当我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欲念,回望她漂亮的双腿,我记得,我的兄弟们(兄弟们啊,兄弟们!),那双美腿正在这静谧的夜晚密谋大计,埋伏以待我入瓮。一只飞蛾自窗外的沉静世界飞入,绕着灯泡飞舞,最后痛苦地化为碎碎片片。给她一个猛烈、深长的吻,直到我俩都欲火焚身吧。我是不是听到音乐声?还是应观众要求,我的脑袋里正在演奏一首名为〈夜的呼唤〉的乐章?每个年纪和我相仿、欲求不满的血性青年都很清楚,夜的呼唤充其量就是发现自己躲在漆黑的陋巷,与一群同样绝望、深陷相同困局的可怜虫痛苦地哀号,恣意谩骂他人,自制足以把自个儿炸死的炸弹——怜悯我们,噢,天使——诅咒那些和国际阴谋挂钩、连累我们如此悲惨苟活的人。我确信,关于上述行为的传闻,总结来说就叫做“历史”。
新人生 7(6)
我看着嘉娜的睡姿足足半小时,或者有四十五分钟吧,好啦,好啦,最多就看一小时而已。我开门走出去,锁上门,把钥匙收进口袋。我的嘉娜留在屋内,而我却被拒绝,惨遭放逐。
在街上到处乱走,然后回屋里抱她吧。抽根烟,回屋里去抱她吧。找间还营业的店家,喝个烂醉,鼓起勇气,回屋里抱她吧。
我走下楼梯,那群在夜间出没的阴谋分子扑向我。“那么你就是阿里·卡拉,”其中一人说道:“恭喜你一路来到这里,你真年轻。”“加入我们吧。”第二个暴徒说。他们几乎一般年纪,一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