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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伯若不嫌弃,进来一起吃饭吧。”这个时间当用早饭了。甄氏望着那落满张老伯发顶的杏花,忽地顿住,忍不住相邀。
“既如此,老朽恭敬不如从命。”张老伯含笑走入。
开启门扉,甄氏不知怎的,轻轻叹了口气,却不是悲伤,反倒仿佛有小小的满足。门内迎出一位婆婆,手上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那婴孩约莫两岁多的光景,龇着几颗小白牙,遥遥地朝甄家娘子伸出手去,想要抱抱。
旁人家的娘亲都喜欢给孩子缝个虎头帽,可是这个孩子头上戴的却是个狼头帽。只不过那狼并不凶狠,远远望着倒像是只玉白的狐儿。这般的帽子越发映衬得小东西肤白若玉,双眼灵黠,虽然还不大会说话,可一张小红嘴始终咕哝咕哝地,仿佛说着什么话儿,实在是肥白可爱。
甄氏连忙走过去想要抱孩子过来,那孩子却小脸儿一红,哭了……转而伸着嫩一般的手臂向张老伯扑去。
张老伯三年来时常来往,没想到小孩子虽小,却也记得了。张老伯一看孩子朝伸出手去,慌得肩上的筐子都跌了满地,筐子里的杏花儿如雪般铺了一地。
他从不曾忘记过她。即便韩志古医术高超,可是针灸之功永远比不过锥心之痛——她当年在他心房留下的金钗伤口,叫他如何能忘?之后所做一切,不过是将计就计,只想将她推离争储斗争。
他暗中与大萨满和韩志古定下计策,向外宣扬她命数将尽。所以没人怀疑那晚清笛毒死二皇子后是否真的已经死了,只有他与韩志古知晓,那不过是短暂制住心房血流从而屏住了气息。连城公主犯下大罪,尸身都被厌弃,按契丹俗,当抛尸荒野。抛尸当日群狼齐聚,便没人怀疑那尸首后来终究不见,而清笛实则已被安全送回霸州。
更加神奇的是,那晚在囚帐中他决绝地要她,原本以为不会形成的胎,竟然在她的身子里一点点长大。那孩子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求生意志,她便拼了命一般顽强地活了下来。
他再亲赴西域天山,以神奇的雪莲入药,装扮成张老伯而来,为她调理身子。天山雪莲原本便是人间神品,更是最上佳的妇科良药,不但帮她续了命,更是调理好了她的身子,长长的三年,他每个月扮作张老伯来送药、看她和孩子,却不点破自己的身份。只因为他要用三年的时间来整顿契丹朝政,并耐心地等着皇太后萧贵哥死去,耐心等待契丹上下渐渐忘了当年二皇子的死,忘了连城公主这个人。
一番番生死离别,一次次斗智斗勇,都只为这一刻,杏落无声。如今,他终于要来接回他的妻儿。
《契丹后妃志》: “甄氏,汉地人,有姿色。帝南巡得之,宠遇甚厚。以诞育皇长子有功,立为皇后,授皇后紫带印绶,与萧氏并立为皇后。甄氏严明端重,风神娴雅;内治以法,莫干有私;与参帷幄,密赞大谋。帝重之爱之,一生相随。”
324。尾声
丝绸古道上,斜阳正长。一匹马与一头小黑驴缓缓并辔而行。马背上的男子一袭青衫,清峻邪魅;小黑驴背上的女子身穿艳紫襦裙,帷帽上的青纱撩起,露出绝美容颜。
他们身后的车马队仿佛商旅,在其中一辆车子上,一个玉雕般男孩正与一只白色小狼玩得不亦乐乎,旁边立着一只海东青、一只翠鸟,仿佛保姆——这一幕稍显诡异。
并辔而行的两人,正是玄宸与清笛。
“留下月牙儿一人监国,真的放心吗?”清笛转头笑望玄宸。大漠金沙,越发显得眼前的青衫男子气宇轩昂。
“我已立了大皇兄为储君。皇帝不在的时候,皇后可以临朝称制,月牙儿拥有这样的魄力。况且朝中还有韩大人坐镇,不会有事。”玄宸说着朝清笛眨眨眼,“完颜乌雅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完颜曼又曾说过,只要你在世一天,他便不会率众进攻。所以国中一切都不用担心。”
玄宸说着,轻轻握住清笛指尖,“不将我们的儿子立为太子,却立了大哥,你不怨我吧?”
清笛点头微笑,“天下大事,虽然人力可为,却未必万事都由人。完颜旻纵然说过,只要我是契丹皇后一天,他便不会率部攻击契丹。可我只怕此事并不全都取决于完颜曼,女真的日益强大已是遏制不了的现实,他们终有一日会再度进攻契丹。我明白你立大皇兄为储君实则也是想让我们的孩子远离这些命数里的争斗,只让他当一个普通的孩子,一生安乐。”
“不光如此,我还要为契丹寻找下一步的出路。”玄宸转眸望清笛,目光幽蓝。“皇后娘娘,这一番我们离开上京,西狩天山,您不会以为我是个荒唐君主,放下国事竟只为了陪心爱的女人去西域天山采集雪莲来为她治病吧?”
“还请皇上示下。”清笛含笑于驴背上俯首。
“西域天山之下,我将另造一个未来的契丹国。来日若女真果然坐大,尚可为契丹预备一个家园。”玄宸握住清笛的手,“就在天山之下,常年盛开雪莲的地方,可好?”
后记
帝与甄后百年后合葬于天山下,帝下遗旨,命墓碑上不镌名号,唯刻缠枝雪莲。枝结连理,缠绵不离。
同年,女真完颜部都勃极烈完颜乌雅束亦病逝,其弟完颜阿骨打继任联盟长都勃极烈。次年女真以二千五百名骑兵攻契丹,十一年后灭契丹。
契丹余部西迁,至帝与甄后昔年于天山脚下建立之草址,建立西辽,将耶律氏国祚又延长百年。
凤熙番外 : 失鸾
杭州春早,青雾漫波。层层柳烟恍若西湖上的潮,远远近近将春意推涌到岸边。白沙长堤,有笛声寒澈。
穿过柳烟,踏碎翠波,有蓝衣男子急急而来,远远望见柳烟深处的白衣身影,这才轻轻叹了口气。
是找见了公子的长舒一口气,却也是,望见公子寂寞染身而忍不住欷欺。
蓝衣男子的脚步很静,唯恐打扰了公子吹笛的雅兴。这么多年能慰藉公子寂寥的,唯有这一管风首玉笛。
蓝衣男子的脚步声虽然静,却仍旧被白衣公子听见。白衣公子不慌不忙地吹尽了最后一声尾调,这才一摆手腕,将玉笛从口边引开。
笛首上的月白穗子随风一摆,划出一段月光般。
只可惜,那弧线注定只能是弦月一弯,不得圆满。
“蓝田回来了。一路上可还顺遂?”凤熙风目轻眯,并未望向蓝田方向。
“回公子,一路都好。”
如今天下又乱,一路上怎么可能顺遂?不过既然能平安归来,那便已是顺遂。更何况,公子想要问那是否安好的,并不只是这段路,而是远方那个人……于是自然要报安好。
“那,我便放心了。”凤熙终于展颜一笑。
这一笑,便似西湖边的桃花尽放,染红了柳烟,让这春色再不凉薄。
蓝田只能叹息,转头望岸边柳堤深处,果有桃花吐艳。桃红柳绿,方为春光灿烂。
“在看我种的桃花?”凤熙倒是偏转了头,微微一笑,“只是不知西域天山之下,是否也有桃花盛开?”
蓝田垂下头去。公子依旧浅淡微笑,他却为公子而心痛欲裂,“公子放心,是有的。当年张骞通使西域,便已经将桃树的栽培技术带向西去。天山上不仅有神秘雪莲,山下还有桃花万亩。”
“万亩?”凤熙挑眉。
蓝田再轻叹,果然什么都是瞒不过公子的。万亩便只能是有心之人为之,若是百姓,哪里有机会以万亩之地只种桃花?
“耶律雪宸为姑娘种下万亩桃花,以慰姑娘思乡之情。”
“耶律……雪宸?”风熙仰头,仿佛深深呼吸。
“是。”蓝田都不忍心再说下去,“耶律雪宸带着姑娘和小皇子去了西域天山之后,便改回本名耶律雪宸。他说耶律玄宸是契丹皇帝,而他作为契丹皇帝的使命已经完成,如今身在西域陪伴姑娘的他,只是耶律雪宸。”
“我知道了。”凤熙垂下头,转身踏上回府的路。
耶律雪宸,他只是她一个人的雪。如今身在那终年积雪的天山之下,日日以天山雪莲调养,怜儿有了雪,自然再不需要这江南的桃花了。
他来得及与她今生早早相逢,便如这早来的春天。可是一切注定太匆匆,只来得及看见早春薄寒、绿柳轻烟,却没能来得及等待春流到夏,没能来得及携手看西子繁花。
“公子……”蓝田跟在凤熙身后,不放心地轻唤,“姑娘说,姑娘说……”
“说。”
蓝田叹了口气,“姑娘问公子,可还记得当年的针锋相对?”
“如何能忘?”凤熙缓缓在柳烟里微笑,却没停下脚步,只有腰间玉笛的月白长穗迎风飘摇。这些年,他从未换过。
“……姑娘说,若公子还记着当年的针锋相对,便要好生为自己绸缪。如今姑娘又怀了身孕,姑娘便问公子,何时公子再诞育下一位小公子或者小小姐?”
“嘁……”凤熙仰首,轻轻笑起。笑声亦如柳烟,淡淡的,虽葱翠却拢着吹不散的轻愁,“她对我总是惯用这般激将法,我必定上当吗?”
长堤静静,柳上闻莺。公子明明在笑,蓝田却听得几乎落下泪来。
姑娘也在为公子计议,只可惜……
凤熙却再没停留,径自穿过柳烟,白衣掠过桃花而去。经过街角那间越酒铺子,他忍不住偏了头去望铺子后头那片经年的桃林。桃花随风,落了一片粉红在他纯白的肩头。
抬眸望去,那桃林深处仿佛立着个俏生生的身影。红裙晶目,笑靥如花。
凤熙用力眨了下眼睛,狠心别开头转身走远。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凤熙踏入侯府,下人急急通禀了夫人沈氏。
沈婉娥含笑提了裙裾入了书房,亲自替凤熙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