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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路上稀少的行人退到路边,车马缓缓驶近。
好象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暗香,也在缓缓飘近。
随着渐行渐近的车马,这不可思议而又突如其来的暗香,源源渗进尔雅的意识。
是一种难以忘怀的朦胧芬芳,温柔而又沉默地漫过呼吸。
被湖色锦缎严严实实遮闭了的车窗,漏不出车中人的一丝影像。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暗香来源于车中,来源于那湖色锦缎后未知的车中人。
当马车缓缓驶过尔雅身边时,湖色锦帘突然毫无预兆地开了。
是为了领略这江南的早春吗?车中人急切而又矜持地探出脸来。
漆黑的头发如烟如雾泻落颈畔,显得神情不振的苍白面容。这些都不足于让尔雅惊讶,揪动少年心思的是那样的眼睛──
容貌平常的人,却有一双很动人的眼睛。剔透的黑眼珠儿,被睫毛围出了一圈儿阴影。
当他看着马车窗外的时候,仿佛不经意间从眼底深处散发开来的,竟是那样的悲哀。他明明穿着锦绣的衣裳,左右还有衣着华丽的侍卫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但他的神情象是这世间里无法热闹的一抹孤魂。
烟雾蒙蒙的眼睛里,那样凄怆满怀的寂寞
──为什么会这么寂寞?
──为什么这个人的眼睛会这样的寂寞?
相望只是瞬间,这样的思绪却如露如电,在尔雅心中转了无数遍。寂寞──尔雅只能想到这个词来形容这个奇异的人。同时──仿佛心尖上的肉,被什么紧紧揪住了──开始疼痛开来……
他呆呆地望着,呆呆地想着,一时张着嘴巴楞在路边。
车中的人显然是没有料到这样的画面,好象是吓了一跳。他惊讶地看着尔雅的时候,那种寂寞的感觉就从他眼睛里消失了。
但是尔雅心里不自觉地想到了:我知道这个人很寂寞,我知道这是一个寂寞的人……
车中人再看了尔雅一眼,面无表情的落下了锦帘。马车也蜿蜒而远去。那奇异的香气也随之渐行渐远。
只剩下尔雅还呆立在原地,目送着远去的马车。
那头一回自少年心中燃起的是什么?──一种陌生、青涩而强烈的情感……
仿佛,是一个未知梦的开始。
只不知,会是怎样的结局……
宣和七年春。北宋东京皇宫。
入夜。
马车!辘!辘行驶在皇宫里干净得象明镜一般的花砖大道上,虽然车帘并未拉开,然而一阵淡远熟悉的百合宫香味道袭入鼻端,便可让赵苏明了这到了何处。
刹那间,往事又上心头。
他还是忍不住,拉开了帘子,──不觉吃了一惊──几年不见,这宫中竟然大变了模样!
原来赵苏这几年在外流落,有所不知──这几年宋徽宗赵佶宠信道士林灵素,沉溺道教,已非一日之事。那林灵素原是一京城破落户,少入禅门,受师笞骂,苦不能堪,遂去为道士。有幸被左阶道逯徐知常荐入朝中,得到赵佶宠幸。这林灵素其实无甚本事,靠着一点妖幻手段,加之最善言辞,竟能在皇宫中如鱼得水,事事哄得徽宗深信不疑。他道:天有九霄,而神霄最高,神霄玉清府长生大帝君是上帝之长子,徽宗赵佶即是长生大帝君降生,蔡京是左元仙子,大学士王牖恰是神霄文华使,郑居中、童贯等,亦皆名列仙班,故此仍隶帝君陛下。又说宋徽宗宠擅专房的小刘妃是九华玉真安妃,崔贵嫔是神霄侍案夫人,满嘴胡柴,偏生哄得赵佶欢喜不了,遂听信林灵素,自封“教主道君皇帝”,在自己出生地福宁殿东建造玉清神霄宫,铸神霄九鼎,奉安道像,日夕顶礼。又在皇宫内修筑上清宝逯宫,自晨晖门,致景龙门,逶迤数里,密连禁署,山高林深,千岩万壑,麋鹿成群,楼观台殿,不可胜计。
此时赵苏看到宫中这般富丽豪奢状况,想起一路南来,途中见到的民不聊生状况,心中不由凄然。──乱世为民,可谓草芥!可怜!
又不禁为皇兄赵佶担心。如此挥霍民脂,能为久计?
突然看到前方有灯笼的光影,渐行渐近,原来是两个穿着内侍服色的人。
那两人低着头,与前行的马车擦身而过,赵苏无意中仔细一瞧前方脚步匆匆那人,不由大吃一惊,脱口叫道:“皇兄!”
“皇上?──”
护送马车的侍卫们一听这内侍打扮的人竟是宋徽宗赵佶,无不大吃一惊,然而定眼一瞧那人,可不是皇上是谁!
当下齐齐跪下,都叩头道:“奴才们叩见皇上!”
赵佶之所以扮成内侍模样,就是不想被人认出来。谁知道还没出宫门就被打回了原形,他又尴尬又无趣,回头一看,看见赵苏,觉得有些面生。细细瞧了半天,突然想起来若干年前,那个在紫荆树下母亲的尸体前哭泣的苍白少年──这不是被自己领到母亲慈宁太后宫中请她教导的三皇弟赵苏吗?
好久不见,居然长这么大了!
可惜,没有遗传到他娘林妃的绝代荣华──想起当年那个让身为王储的自己都无数次想入非非的林贵妃,赵佶心中至今还是一阵痒痒。
那么美的女人啊!
想到林妃,赵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赵苏。这时候鼻端也闻到了赵苏身上发散出来的跟母亲林妃一样的异香。
林妃毕竟红颜,身为异香,只会让男人更多遐想之意;而赵苏既身为男人,身上带着这么一股子异香,总觉有点奇特。以前幼小,还不觉得,流落漠北,那边的人民心思粗犷,也不觉有异──而眼下,赵佶不觉皱了皱眉头,心里觉得这个皇弟明明是男身却身秉异香,多半不是祥福之人!
何况他此时微服出行,原是为了去寻访李师师──折柳章台,终究不便移栖禁苑,只得赵佶时时微行,相访神女。今儿晚带了那“神霄文华使”王学士,趁着夜色,偷偷准备出宫去寻李师师,还特地拣了顶偏僻的宫道走,不料就被赵苏撞上,他心里颇不自在,当下只得敷衍地问了一句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跑到哪儿去了?”
“啊?”
赵苏一呆!听赵佶口气,明明就是根本还不知道他已经在外流落了几年,倒还当他一直在宫中!
他虽知道这个生性散漫风流的皇兄决不可能如冯浩所说,把自己时时刻刻挂在心上,可是一旦发觉自己竟然被人忽视到这种地步,赵苏还是觉得一阵悲哀涌上心头。
还有──冯浩为什么要骗自己?
正疑惑间,只听赵佶挥了挥手,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回宫去罢!当心太后她老人家等急了!”
什么──太后──?!
赵苏这下是彻底地傻了眼。
那……那个老女人还没死?
心头一阵恐惧的恶寒,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正要说什么,两边的侍卫似乎早已预料到了他的抗拒,先发制人地抓住了他的胳膊道:“三皇子,请跟奴才们去觐见太后罢!”
!辘一声,马车又开始缓缓启动。
“你──你们──原来你们联合起来──骗我回来──?!”
赵苏心中又悲又恨,瞪着左右侍卫,厉声发问。
那两名侍卫面无表情,只是抓住赵苏的手臂毫不放松。似怕他跑掉,手指格外用力,赵苏能感觉到他们深厚的内力透过手指的表皮些微地渡入自己体内,连骨骼都被震得发痛。
良久,一名侍卫才淡淡道:“奉命行事而已,请三皇子恕罪。”
是啊,他们也不过奉命行事而已,迁怒他们,又能如何?
锦帘重闭,宫车重启。
!辘──,!辘──,!辘──,每一声都象是一声悠长悠长的太息。
有清香细细沁入心扉,想必是长杨宫四周净植的梅花,在这来年的早春,还留着几簇儿残花。此时有月色透过锦帘,模糊地照耀在赵苏的脸上,身上,手上,──还是旧时月色吧。
“请三皇子下车。”
宫车震动了一下停止了前进,随后就听见宫女的娇声。
和开始一路传来的梅花香气不同了,这里,还可闻见名贵的马牙香气。──这是慈宁太后嗜好的香料。应该是她居住的前殿了吧。
赵苏缓缓下车,心情平静得连他自己也颇意外,──事到临头,那些儿时的恐惧和寂寞反而都无影无形了,──此时此刻,他竟是心如止水。
来者自来,去者自去。多想又有何益?
然而,人非圣贤,孰能忘情啊……
──脑海里突然掠过耶律大石的脸,想起他在自己颈畔──仿佛屏住呼吸般吐出的耳语:“──我爱你。”……
──想起他说……“你等我!等我好吗?我发誓,三年之内,一定给你结果!”,──想起他说……“相信我!我不会负你!”……
──而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等你!”
我等你
明明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为什么,却遥远得仿佛已是发生在无数道轮回之前的记忆?
只有你能看见我心里的那滴眼泪啊──今生今世,重德,我不知你是否会负我──然而,是我要负你了!
推开宫女殷勤地搀上来的手臂,赵苏径直走向落花坠地的青石甬道。
掀开帘子──一阵窒息的空气突然涌来。那无数不堪回首的儿时往事,历历尽上心头!
寂寞,恐惧,悲伤──自己明明置身在外,仿佛却看见儿时的那个自己,正在眼前因为孤独而哭泣。可是,无论怎样哭泣还是没有人来,──赵苏记得,有一次,整整一年的时间,他一个人被关在屋子里,没有和人说过一句话。那段时间,还是十一岁孩子的他寂寞得总是盼着天黑,天黑了,就可以和梦里见到的那些人说话。
那时的自己,为什么居然没有发疯呢?──赵苏自己都觉得奇怪。
他自嘲地笑了笑,──听到身后的宫女道:“三皇子,请进去罢。太后等候已久。”
“太后,三皇子到。”
端坐在铺了垫子的胡椅上的慈宁太后袖着小手炉──年老的人总是畏冷,何况东京的早春,还是剪剪轻寒──正就着宫女的手里喝茶。闻言,倏地抬起头来。
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