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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皇帝的这种愚昧行为,海瑞当然明察。于是,他经过一番考虑,决定置死上疏,来揭穿这场闹剧。他在奏疏中说,日前严嵩罢相,严世蕃受到极刑,算是大快人心。但严嵩罢相之后,同严嵩为相之前的情况相差无几,当今政治并不清明,比之汉文帝差之甚远。他说,天下不满陛下已久矣。古代君王有过,靠臣子匡正,今陛下修斋建醮,群臣相来进香。陛下得仙桃、天药,群臣纷纷称贺。陛下之事错,群臣顺从陛下亦为错矣。而满朝群臣没有一人肯来向陛下说出“真情”,实为诌谀之人,并为欺君之罪!而陛下最大的过错莫过于斋醮炼药以求长生。陛下受长生之术于陶仲文,并称为师。然陶仲文已死矣,他自不能长生,陛下又怎独求长生?仙桃天药,尤其怪妄。桃必采而后得,药必制而后成。今无故得之,是自跑来还是天有手送至?实为陛下左右奸人欺骗所为,而陛下以为真,实为大错矣……今愚民们传言,嘉者,家也;靖者,尽也!嘉靖的寓意则是“民穷财尽,家家皆净!”疏文的结尾说:“今群臣为保禄位而谄谀,百姓则惧怕责罚而闭言,臣实乃不胜愤恨,冒死上疏,以表区区微忱,敬希陛下垂听。
海瑞的疏文洋洋洒洒数百言,深刻尖锐,咄咄逼人,实乃古今罕见。连三百年后中国的一位新生巨人毛泽东都大加称赞。但当时的嘉靖读罢,却暴跳如雷,将疏文扔在地上,颤抖着身子喊道:“快把海瑞抓起来,别让他跑了。”
有太监在一旁回答:“这个海瑞根本无逃跑之意,听说他连棺材都做好了,还安排了后事。同时把他的老仆人也打发回家,免得受到牵连。”
嘉靖一听,愤怒中不免吃了一惊。他又拾起疏文看了一遍,觉得海瑞说得似乎有些道理,但那尖刻的笔锋和语言让他感到极为刺眼。嘉靖迟疑很久,和首辅徐阶商量,徐阶替海瑞说了一些好话。嘉靖思前想后,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处理海瑞的办法,只好把疏文留中不发。
1566年2月底,嘉靖皇帝终于一病不起。他感到胸腹坠闷,肠胃疼痛,再也不敢吞服金丹,而不得不请太医院的医生来诊治。病中的皇帝想起海瑞的疏文,还气愤难平,下令锦衣卫把他逮捕,押到东厂禁锢。海瑞在监狱一住就是十个月。
一天,狱中忽然设酒相待。海瑞以为自己死期已至,这是生前最后一餐,便对狱卒说:“这一天终于到了。”说完,神色不变,同往常一样地吃喝起来。提牢主事走到海瑞跟前,悄悄告诉他:“皇帝业已升天,并留有遗诏。”说着把从宫中抄来的皇帝遗诏递给海瑞。只见上面写道:
朕奉宗庙四十五年,享国长久,累朝无有,一念惓惓,惟敬天勤民是务。只缘多病,过求长生,遂至奸人诳惑。自今建言得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现在监者即释复原职。特此遗谕!
海瑞看完遗诏,双膝跪下,伏地大哭,伤心得呕吐不止,最后倒地昏迷不省了。
六十岁的嘉靖皇帝终于命归西天,葬入十三陵中的永陵。他的儿子朱载垕继位,是为隆庆皇帝。
隆庆帝按照先皇的遗诏,一一作了处理,海瑞也回到了户部。至于海瑞的官职问题,却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内阁大学士和吏部尚书再三思量,决定把他调出户部,加升为尚宝司丞,即管理皇帝大印的尚宝司的主官,官为正五品。由于他的一贯廉洁、忠心和刚正不阿的性格,上任不久就遭到一些同僚的反对。在这种情形下,吏部又将他调至大理寺担任寺丞。而海瑞的意见往往跟上司相左,很快又受到臣僚的仇视,在万般无奈中,吏部决定干脆让他闲置起来,但官职却是堂而皇之的南京通政司通政使,官阶也由五品升为正三品。
之所以说他被闲置起来,是因为此时留守南京的官员大多无事可干,无职可尽。通政司的职责,也只是把南方各省的奏章看后,再封好转往北京的通政司,由北京通政司转交皇帝。海瑞自然而然地被架空了。可怜这位三品朝廷命官,落了个英雄无用武之地。
海瑞当然不会安于现状,愤然向皇帝陈请:自己才疏学浅,连这个只管转送文件而无行政责任的差使都没做好,打算辞职为民。
这种“陈请”的方式果然奏效。当年夏天,即隆庆三年(1569年)他就被任命为南直隶巡抚,驻节巡抚衙门设在苏州。这南直隶共辖十府,其地明显地分为富贵与贫贱两大类,贫富悬殊,难以治理,许多朝廷大员都曾在此地栽过跟头。而任命他的内阁大学士张居正和吏部,也正是利用这只难缠的“刺猥”,在政治上置他于死命。
但对决策人的用心,海瑞没有察觉,即使察觉,也不会回头。海瑞最恨贪污,一上任便发出布告,严禁贪污,打击豪强,属下的地方官有贪污行为的,吓得胆战心惊,罪恶较大的自动提出辞职。有的大户本来用朱红油漆大门,听说海瑞巡抚来了,吓得把显眼的朱红大门改漆成黑色。管织造的太监,一向坐八抬大轿,这时也吓得改乘二人小轿了。
大地主们知道海瑞一贯主张限田,人人自危,坐卧不安。海瑞在江南作巡抚的短短八个月中,主要作了两件大事。一件是“除弊”,一件是“兴利”。
除弊,主要是打击豪强和大地主,要他们把非法侵占的农田退出一部分还给农民。这件事海瑞做得非常坚决,就连曾在嘉靖面前替他说好话、救过他一命而罢官在家的首辅徐阶也不放过。徐阶只好退出一部分。海瑞很不满意,写信给徐阶,要他退出大半,徐阶虽然怀恨在心,也只好照办。还有徐阶的弟弟徐陟,作过侍郎,在乡里为非作歹,残害百姓,海瑞同样没有给徐阶留面子,逮捕了徐陟依法制裁。
兴利,是兴修水利。江苏的吴淞江,沿江的田亩全靠这条江水灌溉。但年久失修,河道淤积,一有暴雨,便成小灾,淹没田地,水利变成水害,海瑞亲自进行调查,决定治理。正月动工,结合赈济饥民,用工代赈;他亲自坐小船往来江上,监视工程的进行,不久就完工了,人民大得利益。
海瑞的这一切做法却被在朝的官僚,在野的乡官大族痛恨至极。他们找出种种借口,先后向皇帝告状,说海瑞偏激过火,包庇坏人,打击乡绅,只图自己的好名声,而破坏朝廷的政策。一时海瑞成为大官僚、大地主的公敌。果然,海瑞上任八个月后便被迫退职,回到天涯海角的琼州老家闲住。这样的结局对于海瑞来说,无疑是一种莫大的痛苦。
海瑞在忧郁的精神状态中孤零零地耕耘祖传的四十亩土地。退隐在荒凉瘴疠之地,如果有一个美好幸福的家庭,也许多少还能排遣一些寂寞和空虚,然而海瑞在这方面却没能得到任何慰藉。他曾三次结婚,又有两个小妾,他的三位夫人先后为他生过三个儿子,但都不幸天折。他的两个妻子都在性格乖僻的母亲的吵闹中,先后离他而去,刚娶的小妾也在太夫人的威逼下不明不白地死去。他已没有任何亲人可以倾吐愤懑,只是把心中的积愤与痛苦连同他从政以来的文件信函加以整理印发,聊补生活的缺憾。
1585年,已退职15载的海瑞被万历皇帝重新起用,任命他为南京右佥都御史,后改为南京吏部右侍郎。这时的海瑞已是72岁的高龄了。
海瑞风尘仆仆地从海南来到南京,一路上的劳顿还没恢复,便立即给皇帝上了一篇疏文,大意说:“陛下励精图治,而吏治却很不理想,原因就是对贪官的刑罚太轻。诸臣找不到这个原因,反而说只要侍官们以‘礼’,他们自会廉直,这其实是文过饰非。这样的‘待士以礼’,老百姓又怎么办?太祖洪武三十年明订刑律,凡贪污枉法八十贯的,便处绞刑。贪污再多的,依太祖的规定是剥下皮来装上稻草,公开示众。现在也应该这么做。”
海瑞此议一出,舆论鼎沸,反对的居多数,认为这不符合本朝提倡的“仁政”。但也受到青年学子和下级官员的拥护,结果不但在朝廷上,也在社会上掀起了一场大辩论。那时海瑞已改任南京都御史。他的一个部下,提学御史房寰竟破例参劾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说他到任后“无一善状”,只知道“诈伪荒诞,夸耀自己,贬低别人。”又玩弄造谣诽谤的故伎,无中生有地捏造说他“以圣人自许,奚落孔孟,蔑视天子。”这种抓住片言只语便想绳人以罪的手法博得一些人的喝采,但也遭到一些人的愤怒驳斥。
两京的官员为这件事纷纷扰扰争吵不休。万历便叫吏部考虑个妥善办法。吏部的官员们商讨之后,提出处理意见,认为海瑞那剥皮实草的主张过于偏执,“不协于公论”,建议不任命他以重要实职,但仍保留他都御史的正二品的官阶待遇。万历同意了这个意见,批示说:
“海瑞屡经荐举,故特旨简用。近日条陈重刑之说,有乖政体,指责朕躬,过于迂戆。朕并不怪罪而加以优容。不过海瑞虽然当局任事,恐非所长,而用以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合令本官照旧供职。”
这份诏令由给事中六科衙门抄发公布,由各地的《邸报》传遍天下,海瑞还能有什么作为呢?连皇帝都说他“迂戆”,说他“任事非所长”,而他的“照旧供职”,也仅仅起个“镇雅俗、励颓风”的作用,他这个堂堂的二品大员,还有什么理由再干下去?海瑞愤而上疏辞请,一连上了七次辞呈,但每次的御批都是照例的四个字:“所请不准”。这样,海瑞整日在欲干不能,欲罢不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