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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上校走出帐篷的时候,我冷冷地握了握他的手,可是时间证明了他来到游击队并非胸怀鬼胎,别有用心。他忠心耿耿地工作,还在战斗中受过伤。
上校离去以后,我们跟别格马和我的同姓人又回到能不能够和应不应该在“别人的”游击队的领土上进行活动的问题上来了。我们摊开了地图,原来我们的弟兄们的确钻进了罗文斯克省。他们埋设了两个地雷,炸翻了两列军车……
“这有什么关系呀,难道这样不好吗?”我问。“依我看来,就是不好的话,也只是对侵略者来说,是不是这样呢?当时在那里并没有你们的敷雷手呀!”
“我们已打算派他们去。你们赶在我们的先头了。”
“这么说,可见原来是我们帮了你们的忙!”
不管怎样,我们同别格马、基齐亚、罗文斯克的费多罗夫,想同麦德维捷夫一样,没有失去交情,过了三个月,我们以共同的力量,粉碎了来打我们的侵略者的扫荡队。
在回洛勃诺耶的途中,走在先头的弟兄们在小路上看到了两个人。一个扶着另一个。
“站住!”弟兄们向他们喊了一声。他们俩向一边奔进了森林。他们被追上了。可是,知道了我们是游击队员以后,他们自己就回来了。
原来,其中的一位是我们的侦察员华西里·特罗菲莫夫,我们以为他牺牲已有两个星期了。而另一个呢……这倒是很古怪的人。我们在森林里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你且想想看:他穿的是方格子的淡蓝色上装,灰色的马裤,鲜红色的皮鞋,袜子花花绿绿——完全跟杂技团的演员一模一样。但是这个人脸上长满了灰色的鬃毛似的胡子,他的眼睛表示着忧愁、绝望、饥饿和恐惧。漂亮的衣服已经揉得很皱,皮鞋上有些地方的颜色给露水洗掉了。他的外表是可怜的,并且不能使人相信……
“你从哪里来的,特罗菲莫夫?我们早已把你埋葬了。”接着我们把他带到一边。“这是什么人?‘舌头’呢,还是新来的游击队员?”
特罗菲莫夫给我们讲了一件很出色的事情。在引用他的故事以前,我想先讲几句关于特罗菲莫夫本人的话。
这名游击队员年纪三十七、八,是个很有自制力、很守纪律的人;但是喝多了酒就不成了。这时一种对独立自主的行动的渴望便激动了他。他一定想要捉‘舌头’,即使谁也没有命令他这么做;或者在德寇的巡逻队的面前悄悄地溜过,如果估计到他的身高不低于一百八十公分,肩宽可以和结实的餐橱相比,那这样做是完全不容易的。直到现在,他单独的出击都是顺利地完成的。这与其说是由于幸运,倒不如说是因为华西里过去在加里宁省的什么地方当过森林巡察员,很熟悉森林,善于发觉破坏者的踪迹。
大约三个星期以前,华西里带着一小组人给派到柳博姆里去。在那里完成了任务以后,他不能自制地在一个陌生的卖私酒的人家喝了点儿土烧酒,在归途中掉了队。我们从跟他去侦察的伙伴们那里打听到,他们听到了枪声,接着是喊声,跑去抢救已经迟了。他们认定这个小伙子当场牺牲了……但是现在我们遇见了他:很瘦,一脸胡子,浑身是青伤痕……我们休息了一会儿,吃了点东西。华西里和我们在一起。我们也给了他的同路人一点东西吃,暂时以被捕者的地位把他押在一边。
华西里吃过东西,开始讲了:
“……你们问他是‘舌头’呢还是同路人,或者还是什么别的吗?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他是什么人。一方面,是他救了我的性命。这是事实。这件事我应该向他道谢。的确是这样。而另一方面呢,他可能害死了我。不,他想要害死我,叫伪警来帮忙……我不谈以前是怎么回事,我还应该对我的过失负责呢,这是单独的一方面……噢,这样我就掉进魔爪里去了。伪警打了我一两个钟头,累了,就把我推进一间什么房子里。
嗯,这样,我们就坐在那里。说是监狱,却又不是监狱,不过是一间储藏马铃薯的地窖。水顺着墙壁流下来,只有微微一点儿亮光。小窗户上用耙代替了铁栅。我的案件是显而易见的:不是枪毙就是绞死——只能在这里面挑选,而且还不由我去挑选。我的脸因为和伪警的预先的谈话而受了折磨,还因为喝了酒,脑袋里响得好似碎石机。不好!只有一点使我高兴,那些伪警也受到了一点儿损害。
他们为什么不立刻结果我呢?很清楚,这里是伪警察局,他们独断独行是有顾虑的。而德寇的有文化的预审人到区里去了,很快就要回来。据伪警解释,他还有个机关,将按科学原则来处理我的案子。总而言之:是‘自然疗养法’!我没有什么可干,就躺在那里自己琢磨,在这种情况下,手脚暂时帮不了忙,只好动动脑筋了。我值得回忆一下怎样生活、怎样打仗、怎样愚蠢地陷入困境。我并不宽恕自己:不管怎样,如果你是个侦察员,就应该有勇气正确地了解猛烈的饮料,并且坚持精确的定额,而不是碰运气。有些好人就是这样送命的!
我这样仰躺着,用手指儿撑开肿起的眼皮来估计一下环境。在我旁边,还有两个人象虾儿一样在麦秸上爬来爬去,沙沙作响。是黄昏时分了。小窗子透进来的光线不够充足,根本不可能看清楚面容。这两个人在呻吟,无言地在受苦。不待说,他们也在上面挨了巴掌。但是应该谨慎地和他们谈谈。他们中间的一个是另有使命在这儿的,这难道不可能吗?索洛伊德同志给我们解释过,这种事情是时常发生的,如果落进了魔爪,就应该防备。
早晨醒来一看,果然,有一个已经不见了,而另一个,就是这个家伙,正喘着气,盘着瘦瘦的膝头坐在那儿,朝小窗户那边点着头,画着十字。当然,我尊重信教的心情,因此也不去打搅他。当我看到这个知识分子从宗教的讲话到通常的呻吟和抱怨命运时,我就问他了。他用看不起人的声调来回答,说是他什么也不需要,只在等死。的确,这时他咳嗽起来了,浑身抽搐。一幕苦痛的情景。
这时,门打开了,伪警递给我们一人一杯水,一人一块面包。在这种情况之下,一块面包算是什么?一百公分。而这种面包译成俄语就是泥土,这里面为了开玩笑和作幌子,揉了点儿麸皮和燕麦。我的邻居拿到后说了声谢谢,并且有礼貌地问伪警说,今天是不是礼拜日?但那个家伙没有做声,粗鲁地随手把门砰的关上了。
我插进去了,说今天不是礼拜日,是礼拜五。但他没有听。他狼吞虎咽地大嚼一阵,一会儿就把所有的面包,自己的和我的一份都吞下了。他诉苦地瞧着我,大概在想,我会打他。当时我从裤袋里掏出一块放了很久的荤油,我的应急粮来请他吃。“你不会嫌恶吧?”在搜查以后,这块荤油怎么留下来的呢?大概伪警在这块荤油上没有看出什么游击队的东西吧。但留下来了,这是事实。
他吃了一部分荤油,几乎没有嚼,简直在享乐。而另一部分放在我的面前,向我伸出手来:“我们认识一下,我是美术家康斯特罗·卡济米尔·斯坦尼斯拉伏维奇。”(我以前认为他是波兰人,从他的姓上看不见来。但是说话完全是俄语,不比我们支队里的一些讲师说得坏。)他问道:“你为什么事被牵连的呢?”
反正掩饰也没有意思,我给他说明了,我是个爱国主义者。没有说我是从游击队里来的,只说,我是从德寇俘虏营里和几个人一起逃出来的:有几个人被打死了,其余的同志都逃跑了,而我落到这样的命运。后来我问,他为什么对礼拜日感到兴趣?他回答说,礼拜日有汤喝。“这么说,您在这里已经好久了吗?”他答道,将近一个月了,但是当德国的预审人回来的时候,这种不痛快的事应该会解决的。这一点甚至使我起了反感。原来他对德寇还存着希望呢。
后来我们更沉默了,但是过了三天,开始明白彼此地方是不必要的。只有当伪警每天送两回面包来的时候,应该格外地方他,也就是说提防这个小伙子。这时这位卡济米尔完全茫无所措了,不知怎的总以为我会把他头一次狼吞虎咽吃掉的那一份要回来。最近,我肚子也饿瘪了。我毕竟吃惯了游击队的伙食:不管是稀饭还是鲜鱼——总是游击队的吃食。你们记得,即使我们捱饿,也是各有不同的。我们这里大家都在一起,歌唱救了我们,而且总有些什么活儿干。而在那种条件下想什么呢:只有想过去的生活,想未来的死亡,或者是想饮食。这样我好象成了神经病:我和卡济米尔在记忆里回味着各式各样的菜。例如,他说,在这种环境下,要是喝上一碗热腾腾的肉汤该多好,而我回答说,我母亲做的馅饼不坏,一普特面粉可以做十六个。也就是说,我们在烹调方面竞赛。
卡济米尔毕竟讲到了自己为什么被捕。这个故事使我很惊奇,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作为一个美术家,他是具有天才的。战前他用粘土做了形形色色的美丽的塑像。他没有工资收入,要是给公园或坟墓做定货就有。他首先用粘土做好,然后由工人们做成模子来铸造。生活还是不太坏,能够养家活口。他以前住在尔沃夫,在食品涨价的时候,决定迁移到科维里。苏维埃政权虽然承认他是劳动知识分子,可是依我看来,他应该算是手工业者。他接到了定货,拿到了预支费就工作。这时德国人打来了,军队占领了科维里,任何正常生活都没有了。这个卡济米尔说,他从前就仇视法西斯分子,而现在收入完全没有了。他旁的什么事情都不会做,自己连炉子都不会生。他的妻子更不成:没有仆人就寸步难行。据他对我说,他的仇恨是一言难尽的。什么吃的也没有。塑像很多,但没有人买,做新的就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