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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哪儿进来的?”
“从窗子跳进来的。”
“快回你家去!半夜三更的,你这样子,又在我屋里,万一叫人发现了,成什么话!”
“半夜三更的,谁还会进你家院子,到你屋里,发现了我在这儿?只怕那就是贼了吧?”
“我说的是万一!万一你懂不懂?”
“不懂。我只上到小学六年级,哪有你懂那么多文字眼儿上的学问!”
“你小点声儿,叫我爸妈听见……”
翟村的后生自从上了大学,就不叫爹娘为爹娘,而叫爸妈了。
“听见又怎么?我才不怕你爸妈。难道我还没过门哪,心里边就先开始怕起他们了不成?”
“唉,你这个人呀,没法儿跟你好好说话!”
“没法儿跟我好好儿说话,找别人说去!找你那大姐说去!她兴许正睡不着觉,盼着你去找她哩……”
“你!胡言乱语!……”
“你刚才不是把我当成了她嘛!”
“我……我被你搞醒的时候,正做着梦……”
“梦里和你那个大姐在幽会,好一通男欢女爱是不是?”
“越发胡言乱语了!我和她在梦里吵架……”
“那你怎么不和我在梦里吵架?哼!……”
婉儿霍地坐直,一扭身,赌气背对他。
他不睬她。掉过头,继续睡。
嘤嘤的,婉儿就哭了起来。她那哭,从腔到韵过渡着无限委屈。
不睬是不行了。她赌气哭,却绝不会赌气离开。他早就多次领教过她这一套了。很概念化很程式化的一套女孩儿家的小伎俩,翻不出什么新花样。但女孩儿家的哭是一种永远不会落后的常规武器,那是不可以轻蔑的。她一感到她的武器被大大地轻蔑了,定会由嘤嘤小泣而号啕大声,哭醒他的父母,乃至哭醒半村人……
翟村的男人们和女人们不是正愁简直就没什么不该发生的故事发生吗?
他乃文化人,乃知识分子,乃翟村这片土地百年孕育的一个精英,他可以带给翟村的男人们和女人们某种热闹;他心血来潮,无所事事之时,也可以诱导他们参与和进行某种有益无害的游戏,但他万万不能变成了他们的热闹!那成何体统呢?……
“婉儿,婉儿,别哭嘛,我逗你玩呢!……”
他赶紧也坐起来,凑到婉儿身边,哄她,亲吻她,爱抚她。
于是呢,婉儿也就不哭了。
婉儿的任性,其实通常情况之下,是很讲究分寸的。现在的情况,还不算太特殊。若他采取的应付措施迟了,就难料了。
单音久奏的蟋蟀们,忽然不奏了。那一缕小小单音的停止,却也造成了一阵万籁俱寂的大效果。
拥着婉儿缱绻领罪的他,神经过敏地警觉起来。吻着婉儿软绸也似的颈窝的唇,一只受到惊吓的蚕似的,贴伏在那儿不动了。
婉儿仰向后去的头,徐徐地抬起。她的玄瀑般的秀发,不但将自己的,也将他的脸一块儿掩护了。在那弥漫着玉兰型馥香的秀发垂成的方寸帐帏内,她的燃烧着情欲的眼睛困惑地询问他的眼睛……
“去把窗子关上。”
他对她耳语。
仿佛两个贼在作案时互相耳语。
“我不去。我嫌热。”
“蛐蛐为什么不叫了?”
“嗯……”
她一副就要失声大笑的样子。
“我不嫌热……”
他推开她,自己去将窗关上了。将关未关之时,谨慎地探头朝外窥了一窥。
“你,上次回来,也是这种时候,翻墙跳院的,贼似的摸进我屋里,咋就不怕万一别人发现你,万一惊动了我爸妈?……”
婉儿也受他影响,早就多少“知识化”起来了一点儿——也不叫“爹娘”,而叫爸妈。
待他又凑近她,她闪避开了他的搂抱,问得相当认真。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情况不同了嘛……”
“咋就不同了?”
“上次嘛……”
鬼畜(10)
“你说,你说,我非听你说个明白不可!……”
“上次嘛……上次我是太想你了……那叫色胆包天……”
“花言巧语!”
她狠狠地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
他的欲火,却早已被她煽动得很旺了。
他握住她的一只手,倒在炕上,顺势也将她扯倒……
蟋蟀们刚又唱,有条狗狂吠。狗一吠,蟋蟀们噤声了,绝不屑于与犬竞争子夜大舞台似的。狗吠是从他的堂叔家新屋那边儿传来的。一条狗吠,顷刻号召了东西南北中全村的狗都吠……
他猛地坐了起来。
她将他推倒,伏在他身上,不许他起,甚至不许他动。
“婉儿,你得让我起来,让我去大姐那边看看,也许大姐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帮忙,要不狗为什么从她住那儿领头叫呢?……”
他低声下气儿哀求她。
啪!
面颊上又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还跟我提你招引来的那个媚狐子,我可咬你啦!”
“怎么是我招引来的呢?我不遇到他们,他们也是会来村里的呀!再说,你跟她别的股什么劲呢,人家可是怪喜欢你的嘛!……”
“屁,你当我没听见她对你悄悄骂我?”
“冤枉了她,冤枉了她……”
“没冤枉!她对你骂我尤物!”
“尤物两个字,她是说了。可那并非骂人的话……”
“我是人,不是物!把人说成物,还不算骂人的话?!”
“你不能这么去理解。婉儿,你这么去理解,是没文化。别人知道了,会笑话你的。‘尤’这个字,是好、更、格外、突出的意思。‘尤物’,简单明白点儿解释,就是好东西……”
不待他的文化启蒙结束,她则一口咬在他肩头上了。
他忍住疼,不叫。
他怎么可以因为疼就叫起来呢!半夜三更的,疼也叫不得的呀!
他不叫,她误以为他偏不叫。进而误以为他的忍,是比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哭不予理睬更大的轻蔑。
她真的发狠了。像要咬碎一个核桃,而又咬不碎,而又下决心非咬碎才肯罢休。
他还是个忍。除了忍,他也没别的办法。他是男人,他是文化人。全村最有文化最有知识的人,总不能反过来也下口咬她吧!他知道,他一咬她,假定他敢于,她准叫。闹将起来,这一夜无事生非成为全村的笑柄事小,倩女导演大姐他们,第二天若不被驱赶出村子才怪呢!婉儿的爷爷,是翟村的“老爷子”们中的“元老”哇!他说从某一天开始,全村改吃两顿饭,不许吃三顿饭了,岁数在他以下的那些“二老爷子”、“三老爷子”、“四老爷子”们,毫无疑问会异口同声附和:“吃两顿饭好!吃两顿饭好!吃两顿饭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于是翟村必然的,就会从某一天开始,大人孩子都少吃一顿饭。对于这么一位“老爷子”中的“元老”的宝贝孙女,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掉了的掌上明珠,牛见了不敢瞪一眼,猪见了不敢吭一声,鹅见了不敢挺直傲慢的脖子,狗见了不敢龇牙,他翟文勉就仗着自己是个知识分子了,是个还差一年才能争到硕士文凭的研究生,就敢胆大包天下口咬吗?
他很忧虑跟婉儿结了婚之后,他自己倒成了婉儿个逆来顺受的媳妇。更担心以后在学院的公共浴室洗澡时,一脱去衣服,浑身暴露出不是牙咬的,便是手指甲掐的累累伤痕。人们若问,该怎么回答……
而婉儿注定了将是他的妻子。
他不敢抛弃她。有时只不过是一闪念但绝不敢好汉做事好汉当。他不是好汉。翟村的土地上,能够百年孕育地产生一个知识分子,却产生不了一个好汉。他若抛弃她,她爷爷发一句话,翟村的男女老少,会聚集成一股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赴省城,将省城久负盛名的师范学院闹个人仰马翻!若那“老爷子”允诺,事后再供全村人大吃大喝一顿,则他翟文勉,必成他那所学校的千古罪人无疑了!……
头脑中进行着这一些思想,客观上是精神分散法,肩上竟不觉怎么疼了……
他正奇怪,婉儿问他:“我咬你,你疼不疼?”——其实是婉儿已不咬了。
村里的狗也不吠了。
“婉儿,大姐他们拍电视剧的事儿,还得靠你跟你爷爷好好讲呀。大姐他们还要屠许多头牛呢!你爷爷若不点头,村里谁敢出面接待他们呀?……”
婉儿定定地看着他。婉儿悄没声儿地离开了他——仿佛离开一个睡熟了的孩子。婉儿从炕边退至窗前,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推开了窗子。
“你别开窗……”
“呸!……”
婉儿朝他啐了一口,一只狸猫子似的,灵敏地蹿上窗台,转眼蹦到了院儿里。
卧在院儿里半睡不睡的大黄狗,蓦地站了起来,见是个熟悉的趁夜人儿,虽然跳窗,行踪上未免有些可疑,却也懒得管,打了个仿佛又欲吞月的大哈欠,慵慵地复卧了下去……
他扑到窗前时,婉儿已攀上了他家院墙旁的老树。
她在树上恨恨地对他说:“文勉,你若真是个有志气的男儿,跟你爸妈说,咱两家吹了你我这层关系,从此你再别登我家门,专一的心思去为你引到村里来的那位媚狐子大姐效劳去吧!”
鬼畜(11)
话一说完,人就在院儿外了……
他是又索然,又沮丧,又恼火。不知该恼婉儿,还是该恼自己。
他爸妈的屋门开了。
他的爸,趿着鞋,披着衣,拎着裤腰,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踏踏地,向他的厢屋走来。
“半夜三更的,作什么妖?”
老子入屋后,冷冷地问儿子。
“是婉儿……”
“我知道是她!她既然来了,你就该好好儿待她。你是翟村的个文明人,翟村的眼睛,对你们睁着一只闭着一只,德宽半尺,网开一面,这你也是明明知道的,为什么惹得她说出那么一番话?!”
“我……我……”
当儿子的不知如何解释。
“去!还不快去!……”
“哪儿去?……”
“你道是哪儿去?!去找她!赔礼,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