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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水手说:“凡事总有理字,三头六臂的人也得讲个道理。”老水手想起新生活,话转了弯,“肥它它,我问你,可见过新生活?你在常德可被罚过立正?”
“见过见过。不多不少罚过三回。有回还是个女学生;她说:”划船的,你走路怎么不讲规矩?这不成的!‘我笑笑的问她:“先生,什么是规矩?’因为我笑,她就罚我。站在一个商货铺屋檐口,不许走动。我看了好一会铺子里悬挂在半空中的腊肉腊鱼,害得我口馋心馋!”
“这有什么好处?”
“严肃整齐,将来好齐心打鬼子,打鬼子不是笑话!”
“听人说兵向上面调,打什么鬼子?鬼子难道在我们湘西?”
“那可不明白!”
既不明白,自然就再会。老水手又走过去一点,碰着一个“拦头”水手,萝卜溪住家的人。这水手长得同一根竹篙子一般,名叫“长寿”。其时正和另外一个水手,在河滩上估猜橘子瓣数,赌小输赢。老水手走近身时招呼他说:“长寿,你不是月前才下去?
怎么你这根竹篙子一撇又回来了?“
长寿说:“我到辰州府就打了转身。”
“长顺家三黑子,他老子等他船回来,好装橘子下省办皮货!他到了常德不到?”
“不知道,这要问朱家冒冒,他们在辰州同一帮船,一同湾泊到上南门,一路吹哨子去上西关福音堂看耶稣,听牧师说天话。”又引了两句谚语:“耶稣爱我白白脸,我爱耶稣大洋钱。可不是!”
“洪发油号的油船?”
“我没看见。”
“榷运局的盐船?”
“也没看见。”
老水手不由的咦了起来,做成相信不过的神气:“咦,长寿,长寿,你这个人眼眶子好大,一只下水船面对面也看不明白。你是整天看水鸭子打架,还是眼睛落了个毛毛虫,痒苏苏的不管事?”
那水手因为手气不大好,赌输了好些钱,正想扳本,被老水手打岔,有点上火,于是粗声粗气回答:“咄,伯伯,你真是,年青人眼睛,看女人才在行!要看船,满河都是船,看得了多少!”
“你是拦头管事!”
“我拦头应当看水,和水里石头;抬起头来就看天,有不有云,刮不刮风,好转篷挂脚。谁当心看油船盐船?又不是家里媳妇婆娘等待油盐下锅炒菜!”
老水手见话不接头,于是再迈步走去。在一只三舱船前面,遇着一个老伴,一个在沅水流域驾了三十年船的船主,正在船头督促水手起货物上岸。一见老水手就大声喊叫:“老伙计,来,览览览览到这里来!打灯笼火把也找不到你!同我来喝一杯,我炖得有个稀烂大猪头。你忙?”
老水手走近船边笑笑的,“我忙什么?我是个鹞子风筝,满天飞,无事忙。白天帮萝卜溪长顺大爷下了半天橘子,回镇上来看创会长,听说船拢了,又下河来看创船。我就那么无事忙。你这船真快,怎么老早就回来了?”
“回来装橘子的!赶装一船橘子下去,换鱿鱼海带赶回来过年。今年我们这里橘子好,装到汉口抢生意,有钱赚。”
“那我也跟你过汉口去。”老水手说笑话,可是却当真上了船。从船舷阳桥边走过尾艄去,为的是尾艄空阔四不当路,并且火舱中砂锅里正焖着那个猪头,热气腾腾,香味四溢,不免引人口馋。
船主跟过后艄来,“老伙计,下面近来都变了,都不同了,当真下去看创西洋景吧。
常德府街道放得宽宽的,走路再不会手拐子撞你撞我。大街上人走路都挺起胸脯,好象见人就要打架神气。学生也厉害,放学天都拿了木棍子在街上站岗,十来丈远一个,对人说:走左边,走左边,——大家左边走,不是左倾了吗?“末尾一句话自然是笑话,船主一面说一面就自己先笑起来。因为想起前些时别的人曾经把这个字眼儿看得顶认真,还听说有上万年青学生因此把头割掉!
“哪里的话。”
“老伙计,哪里画?壁上挂;唐伯虎画的。这事你不信,人家还亲眼见过!辫子全剪了,说要卫生,省时间梳洗,好读书。一讲究卫生,连裤子也不穿。都说是当真的,我不大信!”
老水手是个老《申报》间接读者,用耳朵从会长一类人口中读消息,所以比船主似乎开通一点,不大相信船主说的女学生笑话。老水手关心新生活,又问了些小问题,答复还是不能使人满意。后来又谈起中国和日本开战问题,那船主却比老水手知道更少,所以省上调动保安队,船主就毫不明白是什么事情。
可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关心这问题的老水手,过不久,就当真比吕家坪镇上人知道的都多了。
辰河货船在沅水中行驶,照规矩各有帮口,也就各有码头,不相混杂。但船到辰河以后,因为码头小,不便停泊,就不免有点各凭机会抢先意思,谁先到谁就拣好处靠岸。
本来成帮的船,虽还保留一点大河中老规矩,孤单船只和装有公事上人的船只,就不那么拘谨了。这货船旁有一只小船,拔了锚,撑到上游一点去后,空处就补上了一只小客船,船头上站了个穿灰哔叽短夹袄的中年人,看样子不是县里承审官,就是专员公署的秘书科长。小差船十来天都和这只商船泊在一处,一同开头又一同靠岸。船主已和那客人相熟,两船相靠泊定后,船主正和老水手蹲在舱板上放杯筷准备喝酒。船主见到那个人,就说:“先生,过来喝一杯,今天酒好!是我们镇上著名的红毛烧,进过贡的,来试试看。”
那人说:“老板,你船到地了。这地方橘子真好,一年有多少出息!”
“不什么好,东西多,不值钱!”旋又把筷子指定老水手鼻子,“我们这位老伙计住在这里,天上地下什么都知道。吕家坪的事情,心中一本册,清清楚楚。”
听到这个介绍时,老水手不免有点儿忸怩。既有了攀谈机会,便隔船和那客人谈天,从橘子产量价值到保安队。饭菜排好时,船主重新殷勤招呼请客人过来喝两杯酒。客人却情不过,只得走过船来,大家蹲在后舱光溜溜的船板上,对起杯来。
原来客人是个中学教员,说起近年来地方的气运,客人因为多喝了一杯酒,话也就多了一点,客人说:“这事是一定的!你们地方五年前归那个本地老总负责时,究竟是自己家边人,要几个钱也有限。钱要够了,自然就想做做事。可是面子不能让一个人占。
省里怕他得人心,势力一大,将来管不了,主席也怕坐不稳。所以派两师人上来,逼他交出兵权,下野不问事。不肯下野就要打。如果当时真的打起来,还不知是谁的天下。
本地年青军官都说要打也成,见个胜败很好。可是你们老总不怕主席怕中央,不怕人怕法,怕国法和军法。以为不应当和委员长为难,是非总有个公道,就下了野,一个人坐车子跑下省里去做委员,军队事不再过问。因此军队编的编,调的调,不久就完事了。
再不久,保安队就来了。主席想把保安队拿在手里,不让它成为单独势力,想出个绝妙办法,老是把营长团长这里那里各处调,部队也这里那里各处调,上下通通不大熟习,官长对部下不熟习,部队对地方不熟习,好倒有好处,从此一来地方势力果然都消灭了,新势力决不会再起,省里做事方便了万千。只是主席方便民众未必方便。保安队变成了随时调动的东西,他们只准备上路,从不准备打匪。到任何地方驻防,事实上就只是驻防,负不了责。纵有好官长,什么都不熟习,有的连自己的兵还不熟习,如何负责?因此大家都养成一个不大负责的习气,……离开妻室儿女出远门,不为几个钱为什么?找了钱,好走路!“
老水手觉得不大可信,插嘴说:“这事情怎么没有传到南京去呢?”
那人说:“我的老伙计,委员长一天忙到晚,管得到这芝麻大事情?现在又预备打日本,事情更多了。”
船主说:“这里那人既下野了,兵也听说调过宁波奉化去了,怎么省里还调兵上来?
又要大杀苗人了吗?苗人不造反,也杀够了!“
“老舵把子,这个你应当比我们外省人知道得多一些!”客人似乎有了点醉意,话说得更亲昵放肆了些。这人民国十八年在长沙过了一阵热闹日子,忽然又冷下来,不声不响教了六年中学。谁也不知道他过去是什么人,把日子过下来,看了六七年省城的报,听了六七年本地的故事。这时节被吕家坪的烧酒把一点积压全挤出来了。“老伙计,你不知道吧?我倒知道啊!你只知道划船,掌舵,拉纤,到常德府去找花姑娘,把板带里几个钱掏空,就完事了。那知道世界上玩意儿多咧。……”(被中央宣传部删去一大段【注:指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到老水手仿佛把事情弄明白,点头微笑时,那客人业已被烧酒醉得糊糊涂涂快要唱歌了。
老水手轻轻的对船主说:“掌舵的,真是这样子,我们这地方会要遭殃,不久又要乱起来的,又有枪,又有人,又有后面撑腰的,怎么不乱?”
船主不作声,把头乱摇,他不大相信。事实上他也有点醉了。
天已垂暮,邻近各船上到处是炒菜落锅的声音,和辣子大蒜气味。且有在船上猜拳,八马五魁大叫大喊的。晚来停靠的船,在河中用有倒钩的竹篙抓住别的船尾靠拢时,篙声水声人语声混成一片。河面光景十分热闹。夜云已成一片紫色,映在水面上,渡船口前人船都笼罩在那个紫光中。平静宽阔的河面,有翠鸟水鸡接翅掠水向微茫烟浦里飞去。
老水手看看身边客人和舵把子,已经完全被烧酒降伏。天夜了,忙匆匆的扒了一大碗红米饭,吃了几片肥烂烂的猪头肉,上了岸鲇鱼似的溜了。
他带了点轻微酒意,重新上正街,向会长家中走去。
会长正来客人,刚点上那盏老虎牌汽油灯,照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