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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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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得力,开个大油坊,银钱如水般流出流进,成为本村财主员外。或福去祸来,偌大一栋房子,三五年内,起把大火烧掉了,牛发了瘟,田地被水打砂滞,橘子树在大寒中一齐冻坏。更不幸是遭遇官司连累,进城入狱,拖来拖去,在县衙门陋规调排中,终于弄得个不能下台。想来想去,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只好第二回下水。但年龄既已过去,精力也快衰竭了,再想和年富力强的汉子竞争,从水面上重打天下,已不可能了。回到水上就只为的是逃避过去生活失败的记忆。
  正如庄稼人把那种空了心的老萝卜和落子后的苋菜根株,由土中拔出,抛到水上去,听流水冲走一样情形。其中自然也有些会打算安排,子弟又够分派,地面上经营橘子园,水面上有船只,从两方面讨生活,兴家立业,彼此兼顾,而且作得很好的。也有在水上挣了钱,却羡慕油商,因此来开小庄号,作桐油生意,本身也如一滴油,既不沾水也不近土的。也有由于事业成功,在地方上办团防,带三五十条杂色枪枝,参加过几回小小内战,于是成为军官,到后又在大小兼并情形中或被消灭或被胁裹出去,军队一散,捞一把不义之财回家来纳福,在乡里中称支队长、司令官,于同族包庇点小案件,调排调排人事,成为当地土豪的。也有自己始终不离土地,不离水面,家业不曾发迹,却多了几口男丁,受社会潮流影响,看中了读书人,相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两句旧诗,居然把儿子送到族中义学去受教育的。孩子还肯向上,心窍子被书读开了,机缘又好,到后考入省立师范学堂,作父亲的就一面更加克勤克俭过日子,一面却在儿子身上做着无边无涯的荒唐好梦。
  再过三年儿子毕了业,即杀猪祭祖,在祠堂中上块朱红描金大匾,族中送报帖称“洋进士”,作父亲的在当地便俨然已成封翁员外。待到暑假中,儿子穿了白色制服,带了一网篮书报回到乡下来时,一家大小必对之充满敬畏之忱。母亲每天必为儿子煮两个荷包蛋当早点,培补元气;父亲在儿子面前,话也不敢乱说。儿子自以为已受新教育,对家中一切自然都不大看得上眼,认为腐败琐碎,在老人面前常常作“得了够了”摇头神气。虽随便说点城里事情,即可满足老年人的好奇心,也总象有点烦厌。后来在本校或县里作了小学教员,升了校长,或又作了教育局的科员,县党部委员,收入虽不比一个舵手高多少,可是有了“斯文”身分而兼点“官”气,遇什么案件向县里请愿,禀帖上见过了名字,或委员下乡时,还当过代表办招待;事很显然,这一来,他已成为当地名人了。
  于是老太爷当真成了封翁,在乡下受人另眼看待。若驾船,必事事与人不同,世界在变,这船夫一家也跟着变。儿子成了名,少年得志,思想又新,当然就要“革命”。
  接受“五四”以来社会解放改造影响,革命不出下面两个公式:老的若有主张,想为儿子看一房媳妇,实事求是,要找一个有碾房橘子园作妆奁的人家攀亲,儿子却照例不同意,多半要县立女学校从省中请来的女教员。因为剪去了头发,衣襟上还插一文自来水笔,有“思想”,又“摩登”,懂“爱情”,才能发生爱情,郎才女貌方配得上。意见如此不同,就成为家庭革命。
  或婚事不成问题,老的正因为崇拜儿子,谄媚儿子,一切由儿子作主。又或儿子虽读《创造》《解放》等等杂志,可是也并不怎么讨厌碾坊和橘子园作陪嫁妆奁。儿子抱负另有所在,回乡来要改造社会,于是作代表,办学会,控告地方公族教育专款保管委员,建议采用祠庙产业,且在县里石印报纸上,发火气极大的议论,报纸印出后,自己还买许多分各处送人。
  ……到后这些年青人所梦想的热闹“大时代”终于来到,来时压力过猛,难于适应,末了不出两途,或逃亡外省去,不再回乡;来不及逃亡,在开会中就被当地军警与恶劣乡绅称为“反动分子”,命运不免同中国这个时代许多身在内地血气壮旺的青年一样。
  新旧冲突,就有社会革命。一涉革命,纠纷随来,到处都不免流泪流血。最重大的意义,即促进人事上的新陈代谢,使老的衰老,离开他亲手培植的橘子园,使用惯熟的船只家具,更同时离开了他那可爱的儿子(大部分且是追随了那儿子),重归于土。
  至于妇人呢,喂猪养鸭,挑水种菜,绩麻纺纱,推磨碾米,无事不能,亦无事不作。
  日晒雨淋同各种劳役,使每个人都强健而耐劳。身体既发育得很好,橘子又吃得多,眼目光明,血气充足,因之兼善生男育女。乡村中无呼奴使婢习惯,家中要个帮手时,家长即为未成年的儿子讨个童养媳,于是每家都有童养媳。换言之,也就是交换儿女来教育,来学习参加生活工作。这些小女子年纪十二三岁,穿了件印花洋布裤子过门,用一只雄鸡陪伴拜过天地祖先后,就取得了童养媳身分,成为这家候补人员之一。年纪小虽小,凡是这家中一切事情,体力所及都得参加。下河洗衣,入厨房烧火煮饭,更是两件日常工作。无事可作时,就为婆婆替手,把两三岁大小叔叔负之抱之到前村头井边或小土地庙前去玩耍,自己也抽空看看热闹。或每天上山放牛,必趁便挑一担松毛,摘一篮菌子,回家当晚饭菜。年纪到十五六岁时,就和丈夫圆了亲,正式成为家中之一员,除原有工作外,多了一样承宗接祖生男育女的义务。这人或是独生女,或家中人口少要帮手舍不得送出门,就留在家中养黄花女。年纪到了十四五,照例也懂了事,渐渐爱好起来,知道跟姑母娘舅乡邻同伴学刺花扣花,围裙上用五色丝线绣鸳鸯戏荷或喜鹊噪梅,鞋头上挑个小小双凤。加之在村子里可听到老年人说《二度梅》、《天雨花》等等才子佳人弹词故事,七仙姐下凡尘等等神话传说,下河洗菜淘米时,撑船的小伙子眼睛尖利,看见竹园边河坎下女孩子的大辫子象条乌梢蛇,两粒眼珠子黑亮亮的,看动了心,必随口唱几句俚歌调情。上山砍柴打猪草,更容易受年青野孩子歌声引诱。本地二八月照例要唱土地戏谢神还愿,戏文中又多的是烈士佳人故事。这就是这些女孩子的情感教育。
  大凡有了主子的,记着戏文中常提到的“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幻想虽多,将依然本本分分过日子下去。晚嫁失时的,嫁后守寡无拘管的,或性格好繁华易为歌声动感情的,自然就有许多机会作出本地人当话柄的事情。或到山上空碉堡中去会情人,或跟随飘乡戏子私逃,又或嫁给退伍军人。这些军人照例是见过了些世界,学得了些风流子弟派头,元青绉绸首巾一丈五尺长裹在头上,佩了个镀金手表,镶了两颗金牙齿,打得一手好纸牌,还会弹弹月琴,唱几十曲时行小调。在军队中厌倦了,回到本乡来无所事事,向上向下通通无机会,就放点小赌,或开个小铺子,卖点杂货。
  欢喜到处走动,眼睛尖,鼻子尖,看得出也嗅得出什么是路可以走,走走又不会出大乱子。若诱引了这些爱风情的女孩子,收藏不下,养活不了,便带同女子坐小船向下江一跑,也不大计算明天怎么办。到外埠住下来,把几个钱一花完,无事可作无路可奔时,末了一着棋,照例是把女子哄到人贩子手中去,抵押一百两百块钱,给下处作土娼,自己却一溜完事。女人或因被诱出了丑,肚中带了个孩子,无处交代,欲走不能走,欲留不能留,就照土方子捡副草药,土狗、斑蟊、茯苓、朱砂,死的活的一股鲁吃下去,把血块子打下。或者体力弱,受不住药力,心门子窄,胆量小,打算不开,积忧成疾,孩子一落地,就故意走到大河边去喝一阵生冷水,于是躺到床上去,过不久,肚子肠子绞痛起来,咬定被角不敢声张,隔了一天便死了。于是家中人买一副白木板片装殓好,埋了。亲戚哭一阵,街坊邻里大家谈论一阵,骂一阵,怜恤一阵,事情就算完了。也有幻想多,青春抒情气分特别浓重,事情解决不了时,就选个日子,私下梳装打扮起来,穿上干净衣鞋,扣上心爱的花围腰,趁大清早人不知鬼不觉投身到深潭里去,把身子喂鱼吃了的,同样——完了。又或亲族中有人,辈分大,势力强,性情又特别顽固专横,读完了几本“子曰”,自以为有维持风化道德的责任。这种道德感的增强,便必然成为好事者,且必然对于有关男女的事特别兴奋。一遇见族中有女子丢脸事情发生,就想出种种理由,自己先呕一阵气,再在气头下集合族中人,把那女的一绳子捆来,执行一阵私刑,从女人受苦难情形中得到一点变态满足,把女的远远嫁去,讨回一笔财扎,作为“脸面钱”。若这个族中人病态深,道德感与虐待狂不可分开,女人且不免在一种戏剧性场面下成为牺牲者。照例将被这些男子,把全身衣服剥去,颈项上悬挂一面小磨石,带到长潭中去“沉潭”,表示与众弃之意思。当几个族中人乘上小船,在深夜里沉默无声向河中深处划去时,女的低头无语,看着河中荡荡流水,以及被木桨搅碎水中的星光,想到的大约是二辈子投生问题,或是另一时被族中长辈调戏不允许的故事,或是一些生前“欠人”“人欠”的小小恩怨。这一族之长的大老与好事者,坐在船头,必正眼也不看那女子一眼,心中却旋起一种复杂感情,总以为“这是应当的,全族面子所关,不能不如此的”。但自然也并不真正讨厌那个年青健康光鲜鲜的肉体,讨厌的或许倒是这肉体被外人享受。小船摇到潭中时,荡桨的把桨抽出,船停了,大家一句话不说,就把那女的掀下水去。这其间自然不免有一番小小挣扎,把小船弄得摇摇晃晃,人一下水,随即也就平定了。送下水的因为颈项上悬系了一面石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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