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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新书评(书屋2004~书屋2005)-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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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病重,无力起坐,也无力说话,连和他商量一下也不可能……冯雪峰约我去看鲁迅,他拿着拟好的稿子,念给他听。鲁迅闭着眼睛听他念,没有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冯雪峰回去之后,又拟了一篇(即《论现代我们的文学运动》),又约我一道去念给鲁迅听。鲁迅这时身体更弱了,更没有力气说什么了。他点了点头,略显出一点不耐烦的神气……我提了一句‘雪峰模仿用先生的语气倒很像……’鲁迅淡淡一笑,说:‘我看一点也不像’!”这是说,文章也不是鲁迅口授的,而是出自冯的笔下。胡风还谈到,叫重病中的鲁迅在这样重大的问题上表态,显然是不严肃的。一则影响他的健康,再则他未能深思熟虑,叫他负责,说不过去。此后他只是略为表示不满,但也没有郑重否认,因为冯是从中共中央来的人,他代表党,鲁迅未便如此。
  胡风所言,并不仅仅是“孤证”。鲁迅夫人许广平对这两篇文章的态度是重要的佐证。此文收入《且介亭杂文末篇》。其《一集》、《二集》都是鲁迅先生自己选编的。《末篇》是他去世之后,由许广平选编的。对此文许广平的心情有点尴尬,因为不是先生所著,不可堂堂正正地选入,但又毕竟以他的名义发表过。于是退而置于《末篇》的《附集》中。当时以鲁迅先生的名义发表,而不是他写的文章,另外还有,如瞿秋白的文章。这是当时文坛上的现象。许还是收存备考了。
  关键问题在于这文章,不符合鲁迅的一贯思想。鲁迅先生提到托洛斯基,总是怀着敬意和赞许的,他读过很多他的书。就是托氏被斯大林打倒后,他也没有“成王败寇”的思想。仍然说,他不是武夫,他是有文艺修养的,他的观点从长远看是有价值的。等等。
  他对冯雪峰文中所说的,“托洛斯基的中国徒孙们”——当时公认指的陈独秀,也一直是肯定和赞扬的。陈在鲁迅的心目中是什么地位?鲁迅有“遵命文学”之说。他明白地说:“我所尊奉的,是那革命先驱者的命令,也是我愿意尊奉的命令,决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刀。”说白了是尊重陈独秀,当时公认他是“革命的先驱”。那时共产党没有建立。鲁迅先生也从来没有谴责过托派。
  曹禺在他的剧本扉页上写着:“世界是一个舞台,人生是一个戏剧。戏剧表现精彩的人生。”如果把这件事看作一个独幕剧,人物有冯雪峰、鲁迅、胡风和许广平。也有精彩之处:鲁迅病重,闭目点头。戏剧性在于它的模糊性和悬念。可以理解为“认同了”,也可以认为是“知道了”。如何理解视主谋者的需要而定。冯说是鲁迅口授,还利用了党在鲁迅心目中的地位。冯的目的达到了。他把鲁迅——“中国的高尔基”推入国际共运反托。他又在病重的情况下,终于深情地歌颂党所领导的队伍。他说:“那切切实实,足踏在地上,为着现在中国人的生存而流血奋斗者,我得引为同志,是自以为光荣的。”这儿,作为党的代表的冯,在代替鲁迅表态和抒情。胡风对之进行道德评说。政治斗争哪讲这个!如军事斗争的“兵不厌诈”吧。此类事多矣!如“反右”中的“阳谋”,庐山会议前的号召学海瑞。都是“请君入瓮”,纷纷落马。所以冯雪峰之举不足怪。鲁迅先生是讲过《费厄泼赖应该缓行》,这当然应看对什么人,对鲁迅先生也可以不讲“费厄泼赖”(fairplay)吗?
  后来鲁迅不好再说什么。史学家靳树鹏说:“冯和鲁迅、胡风可能没有想到这个文章会造成这样大的影响。”这是善意的揣测。
  看来冯雪峰也并不了解“托派”有什么罪和错。当时革命队伍里的同志都知道“托派”是最阴险、最可怕的敌人,但是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冯用了最刻薄的语言,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但又未能据实说明是非。
  例如他说:“史太林先生苏维埃俄罗斯社会主义共和国联邦,在世界上任何方面的成功,不能说明托洛斯基先生的被逐、漂泊、潦倒,以至‘不得不’用敌人金钱的晚景的可怜吗?”这个逻辑,是歌颂成功者,鞭笞失败者,没有讲“是非”。陈独秀晚年的诗中,有“善非恶之敌”(好人常斗不过坏人),这倒是事实。
  冯急勿匆一再这样做,当然是一种需要,是不择手段的个人行为,还是执行革命任务呢?
  在这个独幕剧中,鲁迅也是主角,他的处境不妙。他谈不到认同,其一贯的思想是清楚的。
  胡风先生负责地做了见证人。许广平对文稿做了恰如其分的处理。这使情况十分清晰地展示出来。
  “鲁迅的文章”发表后,立即有巨大的反响,因为他满足了党内斗争的现实需求。在巴黎的《救国报》(“中共”所办的报纸)居然两次发表这篇文章。来信人原来是陈其昌,刊出时用陈××。一般误认为是陈独秀,认为鲁迅先生居然和陈独秀斗争起来,真是太有戏剧性了。从该报反映的情况看,应和鲁迅先生声讨“托派”之声遍及各地,如上海、北平、天津、青岛,当然还有延安等地,更及于中国香港、美国、新加坡、巴西等地区和国家。
  (原载《书摘》2005年第2期)
  关于《同学少年都不贱》
  陈子善
  2001年7月,盛夏时节,我从波士顿飞到洛杉矶。我是应美国南加州大学东亚系主任张错教授之请去作短暂访问的,在该系有一场小范围的学术演讲。但我此行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私人目的,那就是踏访张爱玲故居,寻找张爱玲当年在洛杉矶留下的足迹。
  张爱玲1995年9月中秋节前夕在洛杉矶悄然告别人世,时光飞逝,倏忽六年过去了,张爱玲故居是否有新房客入住?故居前的几株绿树也该长高了吧?张爱玲常在寄信发传真的小店还在营业否?有关张爱玲的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亟想知道的。然而见到张错教授后,又得知南加大东方图书馆有“张爱玲资料特藏”,很值得一看。于是由张错教授热情引见,在东方图书馆负责人浦丽琳女士特别安排下,我查阅了尚未对外开放的“张爱玲资料特藏”。当打开四大纸盒特藏资料的一刹那,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事情必须追溯到四年之前。1997年10月,为纪念张爱玲逝世二周年,南加州大学东方图书馆举办了“张爱玲遗作手稿特展”。“特展”取得了很大成功,原因之一就是得到了台湾皇冠出版社的鼎力支持,提供了不少张爱玲作品手稿复印件,包括英译《海上花列传》手稿、英文《少帅传奇》手稿(均为打字稿)、《对照记》和散文《乱世纪二三事》(即《惘然记》)、《“嗄?”?》、《草炉饼》、《笑纹》、《四十而不惑》、《一九八八至——?》手稿等等,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特展”圆满结束后,这批手稿复印件就由南加大东方图书馆妥为保存。其中最为引人注目也最使我惊喜的就是中篇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的手稿。
  《同学少年都不贱》写在由皇冠出版社为张爱玲特制的500格长形稿纸上,共42页,钢笔竖写,字迹娟秀清晰,一气呵成,仅少数几处有删改。亲眼目睹张爱玲这部当时尚不为人所知的中篇手泽,我不禁感慨万端。作家创作,不像GDP,可以每年持续增长,精神生产有巅峰期,也就有沉寂期,这本属正常,更无可厚非。但长期以来一直有一种论调,认为张爱玲离开大陆后,她的写作就走进了死胡同,乏善可陈。其实,留在大陆的那些二三十年代的文坛大家名家,又有几人在五十年代以后写出了足以传世的作品,那又该作何解释呢?事实恰恰与人们的苛评相反,后期张爱玲仍坚持创作,仍致力于有所突破,正像她在《续集》一书(1988年2月台湾皇冠出版社初版)自序中所说的,她在“继续写下去”,“虽然也并没有停止过,近年来写得少,刊出后经常有人没看见,以为我搁笔了”。
  这部《同学少年都不贱》倒确实是张爱玲生前没有刊出的,个中原委,颇值探究。上个世纪70年代中叶,是张爱玲小说创作的又一个喷发期,虽然已不像早年那么辉煌。她的好友宋淇(林以亮)在那篇写于1976年的名文《私语张爱玲》中就曾欣喜地透露“现在她又在专心创作,她的忠实读者和友好听见了这喜讯,辗转相告。”尽管宋淇预告的当时已在润饰的《小团圆》终于未能问世,《小团圆》手稿也至今下落不明,但两年之后,张爱玲还是拿出了《色,戒》、《浮花浪蕊》、《相见欢》等一系列新作。据张爱玲自己回忆,这几篇小说都在50年代就已写出初稿,“此后屡经彻底改写”,才在1978年前后交付发表的。后来收入《惘然记》一书时又“还添改多处”,足见张爱玲创作态度的严谨,一丝不苟,也正应了她1978年8月20日致夏志清函中所作的自我解剖:“我是爱看人生,对文艺往往过苛。”
  从《同学少年都不贱》开首就提到基辛格(张作季辛吉)出任美国国务卿,应可推算这部中篇作于1973~1978年之间,也就在上引同一封致夏志清的长信中,张爱玲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提到这部本该与《色,戒》、《浮浪花蕊》等同时面世的《同学少年都不贱》,她告诉夏志清:“《同学少年都不贱》这部小说除了外界的阻力,我一写出就发现它本身毛病很大,已经搁开了。”所谓“外界的阻力”具体有何指涉?已引起“张学”研究者的浓厚兴趣。拙见既然这部小说当时根本不为外界所知,“外界的阻力”无非是广义的泛指,而不是明确的特指,即外界对张爱玲期待甚高,当然也可能包括《色,戒》1978年1月发表后所引起的争议,以至张爱玲后来不得不再写《羊毛出在羊身上——谈(色,戒)》以为答辩。而“寄出”又寄往何处?显然是寄给宋淇以听取他的意见。众所周知,50看代以降,张爱玲不少作品都是寄给宋淇,过目把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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