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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飞鸿下野,帝都城恢复了平静,倾城继任帝国枢机左卿,成了当之无愧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他并不开心,甚至开始怀疑成功。他成了帝国政府的首领,可他却由衷的感到孤独与恐惧,他嗅到自己成了一个巨大阴谋的局外人,他被阴谋者牵着鼻子登上权力顶峰,高处不胜寒,黑暗中有无数双恶意的眸子在窥视。倾城知道爬得越高摔得越惨,他开始忧虑。
秋风带来了萧索的气息,也带来了不祥的预兆,他在风中独自沉思,春江飞鸿下野之谜没有得出答案,孤独的况味却自心中升起,催促他去寻找朋友们。
倾城连夜请来艾尔将军,想就春江飞鸿下野一事听听他的看法,“北伐”战场上立下汗马功劳的老将军进门后剧烈的咳嗽起来,倾城忙请他入座,亲手奉上热茶。
艾尔将军没有接茶碗,从不在人前炫耀的他轻轻解开大氅,并不脱下,指着胸口告诉倾城:“这里总共埋着四根箭镞,拔一箭,折十年阳寿呵。”边关的朔月,沙场的风霜,四十年的征战在他身上留下四处箭创。
“年轻时候没把它们当回事,老了,就该还少年欠下的债了。”老将军语重心长的说。
这话打乱了倾城的心思,一时无语。等他想开口时,艾尔将军仿佛自言自语的说:“君上来帝都差不多也有三年了,可还记得当年的心情?”
“今是昨非,当年的我已经不在了。”
艾尔微微一笑,淡淡的说:“君上就快长大了。”
“究竟还差多少年?”倾城固执的追问。
艾尔沉吟片刻,突兀的说:“君上今年也有二十一了吧?如此算来,水月郡王也差不多二十六了。你知道吗?一过了二十大关,姑娘、小伙儿就都开始着急了。”
倾城一笑:“女人急年华,男人急名利,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怎能不急。”艾尔将军不再像往常那样称水月为公主,改口为“郡王”。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倾城想不通。
艾尔又说:“水月郡王是个好强的姑娘,她要年轻,同时也要功名。”
倾城叹道:“而且她已经全都得到了,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呢。”
艾尔摇头道:“我可不这么想,二十六岁的女子,无论如何也不算年轻了,而且她现在毕竟还不是皇帝。”
倾城徐徐抬头,眼眸由蓝转红,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就算是水月殿下,那皇帝的宝座也不是想坐就能坐的。”
“假如有了君上襄助呢?”艾尔上前一步,虎目炯炯凝视着倾城。
倾城明白,决断的时刻终于到了。“我不会帮水月殿下攻打帝国。”回望艾尔的凝视,倾城坚定的说:“我也不会允许帝国入侵凤凰城。只要叶倾城一天还活着,就要天下太平一天!”
“好孩子……”艾尔喟然一叹,脸上现出不知是欣慰还是悲辛的笑容。
“可是,你想要的和平,水月殿下不一定想要啊。”
艾尔走后,夜半来访的萧红泪对倾城自以为两全其美的答案提出了怀疑。“假如水月殿下一意孤行,又岂是别人能劝得了的?那时候你到底会投向哪方阵营呢?”
作为女人,萧红泪说出来的话显然比艾尔更现实,也更不留余地。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倾城靠坐在藤椅里,身子看起来分外的小,脸颊在灯光下泛着半透明的光晕,漆了一层悒郁的水痕,若有若无。
“我和水月,就像一对手牵着手来到海滩玩耍的孩童。水月圈出一片平整的沙滩,把大块的石头都丢开,然后让我堆一个城堡,她说,等你堆好了城堡,我就招来潮水把它带走。我高高兴兴的开始了这件工作,一丝不苟的完成了道道工序,可是,我完成了城堡,却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容忍潮水把它带走了……”
“决断力,你需要决断力。”听完倾城梦呓般的叙述,萧红泪沉静的提出了见解:“潮水和城堡,你到底更在乎哪一个!”
倾城低下头,光晕与水痕就漫上了漆黑的发丝,沉吟良久,幽幽一叹,答案随着沉重的叹息落地,成了痛苦的残片。
他说是“城堡”。
萧红泪也替他松了口气,双眸闪亮,笑靥如花:“君上放心,不管你做了什么选择,我都将永远站在你这边!”
她说这话时是如此虔诚如此庄重,对心情极度恶劣的倾城而言不啻久旱逢甘霖,心中积郁一扫而空,开心的笑道:“有了艾尔将军和姐姐你,我连水月殿下也不怕了!”
萧红泪闻言微微一笑。
艾尔和萧红泪的承诺并没能完全治好倾城的心病,春江飞鸿走后第二天,倾城独自来到学宫图书馆找梵志。
梵志出仕后当了帝国工程卿,虽是清水衙门,俸禄、地位却也不差,完全可以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可他没有,仍窝身在图书馆幽深的地下室里,一如既往。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人人都在变,梵志却不变。
“梵志,那个测谎机还在吧?”倾城开门见山的问。
梵志面无表情的点了下头,问:“你想测谁?”
倾城欲言又止,良久叹道:“除了你,我现在对谁也不信任。很想把身边所有人,朋友也好,敌人也罢,全都拉到测谎机面前,看看他们心里到底想什么?”
“你回去吧,测谎机不是懦夫控制傀儡的工具。”
“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我知道你会骂我,我来这里,就是想被你教训。我忍不住往邪处想,忍不住把人往坏处想,我怀疑自己置身于阴谋之中,我的自制力败给了龌龊的疑心。”
梵志面不改色:“我知道你会有这一天——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劝过你不要从政。”
倾城摇头苦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再回头已百年身。”
“回去吧。”梵志再次下了逐客令,淡漠的说:“我不能帮你,测谎机测得了别人的心,却不能测你自己的心,你回去好好想想,你到底害怕的是什么?到底在乎的是什么?想通了,就不怕了。”
倾城点点头,微笑道:“梵志,我喜欢你的话。”
梵志脸蓦地红了,转瞬又恢复正常。
倾城望着他的眼睛,若有所思地:“你要小心了,梵志,我‘看’到不祥的绯色云霞在你头上闪动,我猜,你是想女人了……”
“胡说!我讨厌女人!不准看我!”梵志像只受惊的鼠踉踉跄跄逃离,把自己关在漆黑的一角,冷汗淋漓而下,呼吸急促,心跳如擂鼓,他痛恨这心乱,痛恨倾城刚才那灿烂优雅的微笑,痛恨自己那一闪的邪念。
他想,我本来就不该认识他!他总是让我不得不面对自己的丑陋与邪欲,尤其后者,那是人世间最骯脏最可怕的心魔啊……
孔雀历一二二年十月,秋风带来了远方的客人。
为了商讨战后利益瓜分事宜,凤凰城派来使者进京谈。这位和谈使者正是现今春江水月的新宠、弄臣春江无瑕。当年的帝国长公主,想破脑袋也料不到有朝一日会代表凤凰城与自己的国家谈判。
北伐胜利了,春江水月不要土地不要金钱,只提出了一个啼笑皆非的要求——只要帝国准许倾城返回凤凰城。
倾城不知道水月为什么这样做,她想念他,他也想念她,三年来不舍昼夜,时刻思恋,相思无处不在。可为什么是现在?假如一年前、两年前甚至北伐之前,水月提出现在的要求,倾城会很开心,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水月用战争利益换取倾城的自由,这到底是说明他值得用战争来换取,还是暗示了他的选择将导致战争?不管是哪种结果,他都不喜欢。
前者让他联想到“倾国一笑连城璧”,后者则分明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两种隐喻都只能用于女人,水月把他当成女人,倾城没法接受。
倾城的心情很矛盾。当初与水月诀别来帝都,不是每日每夜的盼着与她重逢么?
他来帝都为的是什么?所谓学习治国平天下之道,不过是明镜的借口,究其实,不过是一介人质罢了。不正是因为他在帝都,水月才迟迟不肯出兵夺权么?可水月早不接他回去,现在,他这个人质飞黄腾达了,才要他放弃一切工作与地位回凤凰城——到了那里,他又能扮演什么角色呢?
更何况,水月应该很清楚,倾城留在帝都对她有利而无弊,为何一意孤行,要用乌鸦领十城之地换他区区一人?他叶倾城当真是连城璧?抑或水月耐不住相思之苦?
笑话。
归根结柢,倾城只有得出一个结论——水月此举不过是故作姿态,以召倾城回去的名义,一来测试他对于帝国当局的重要性,二来则在测试他对水月本人的忠诚度。当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时,倾城便压抑不住心中恼怒——很明显,水月已经不信任他了!
蒙上“信任”这一功利色彩,感情已经受了伤害,如今连信任也褪了色,倾城很难过。转念一想,他又问自己是否太多心了?水月毕竟也是个女人,让女人放弃小心眼儿,比让男人戒色更难,以前他总是重视水月王道、霸道的一面,而忽视了她小女人的一面,平心而论,任是哪个女子,把心上人丢在花花世界里不闻不问,就能说明他们之间感情坚贞无瑕?
我是否真的对水月忠诚呢?倾城问自己。
三年前,为了能跟她在一起,我可以毫不犹豫的舍弃生命,可现在,我真的愿意放弃一切荣华富贵和理想,毫无怨言的回到她身边?强烈的反感立时涌了出来,阻止他面对这个尖锐的问题,倾城明白,现在的他已经不可能做到了……
为什么人越是长大越怕面对选择?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改变了自己?强忍着心中的不快,倾城在自己潜意识中找到了那焦躁的叫嚣——凭什么我非得为了她放弃一切?
我又不是她的奴隶!就算我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