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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语调温柔,他的神情亲昵,字字句句,却针一样尖利地刺破承欢的内心,“你无处可去,甚至无处可避雨。除了我,难道还会有别人帮你遮雨?”
承欢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分外珍惜这一口空气。雨水带着极浅极淡的水的滋味,远处枯了大半的栀子花郁郁的香着。他尚能感到身边这男子身上奇异的温度,和那即使换了衣裳也洗不尽的浓郁檀香。
这真的是一个凄惶的雨天。
他回头,捉紧了阖闾的手。
那伸出衣袖的执伞的手。指节微露,指尖细长,神经质如女子般而保养得十分秀美的手。阖闾的手。执掌着数百万人生命的手。
承欢抓住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那样用力得到了绝望的地步。
他问:“你是特意来找我的么?”雨声里他的声音喑哑得几乎听不分明。
阖闾情不自禁凑上去,在他白瓷也似的脸颊上擦了擦,定定地看着他灰暗的瞳孔。
“是,又怎么样?”他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唇角残忍的线条现了一现,又隐去。“我对谁好,对谁不好,都是我的自由。高兴找你,便来了。”
承欢侧首看着他,问:“你要我跟你回宫么?”
阖闾笑了笑,轻松地拉起他的手,说:“我只是想和你一起散步。”
承欢从来没有想过,和阖闾一起做的事情里,会包括散步在内。
其实阖闾自己也没有想到过。
也许他只是想起自己年少时,喝了七八分的醉,从宫墙里翻出去看灯会时无忧无虑的心情。
那也是个雨天吧,七零八落的彩灯在大雨里好不凄惨的样子。年少的阖闾抱着一盏兔子灯怔怔站着,好半天,才被宫人领了回去。
他的人生里几乎也从来没有过轻松愉悦的漫步。
这一点来说,他和他身边这出身微寒的少年,其实非常,非常的相似。
如果这一路一直走下去,他们之间,会不会有更多相互偎依的感觉?
就在从青池坊转入白石街的瞬间,街角忽然冲出一人,剑光一闪,直刺阖闾!
这一剑,在下得幽暗的雨里来得无声无息,锋刃上的青光在散漫的雨水里几乎不可见。在阖闾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前,已贴近了他,立即可以感到寒刃逼上前胸的尖锐疾风!
避无可避。
与此同时,又一名刺客自青池坊的檐下冲出,迅速无比地刺向阖闾毫无防备的后背。
他连想都不想,下意识地手一挥,已经把承欢推到自己面前。
承欢只觉得眼前一花,在意识到任何事情以前,利刃破背的真切感受猛然传来!
就在这短暂瞬间,阖闾争取到少许机会,拔出莫邪剑,一个回身,已架住了身后刺客的长剑。
利刃相交的瞬间,火花溅开,立刻又消殒在雨里。
刺客格挡之下,手中武器立刻中分而断。
“莫邪”确实是无可比拟的神兵利刃。
刺客犹自强撑着以断剑反击,阖闾再挥剑,血污瞬时爆开在雨幕中。
雨仍幕天席地地下着。承欢倒在地上的那一刻,两个刺客都已经躺倒在阖闾剑下。
在昏迷前的神智里,他还可以看见自己的血混了刺客的血,在青色的地面上,很快被雨水洗去。
远远的,有很多步伐急促而有序地接近。
巡逻的守军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阖闾低头看着倒在脚下的承欢,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湿透了的长发贴在脸颊上。雨声淅淅沥沥,下得无休无止。
看到他,再看到刺客的尸体,守军早跪了一地。
阖闾抬目,淡淡说:“今天巡查这一带的是谁?”
立时有两个士兵跪前一步。
阖闾嘴角噙着半个笑容,走过去,猛然挥剑。
鲜血“蓬”的一声爆出,他的脸上手上瞬间热了一热,两个士兵的尸体顿了顿,分向左右倒下。
其他的士兵跪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阖闾喘息着,指向承欢,冷冷道:“立刻送他回宫,传医救治。”又指向两个刺客的尸首,说:“翻查他们的身上。”
吴王遇刺的讯息,虽然被小心翼翼封锁着,还是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了朝野上下。
那一剑自承欢的左肩到背部划了个深深的口子,直深入骨,幸而没有伤到要害,不足以致命。
阖闾也受了点伤,在上药的时候,火辣辣的痛楚感让他不止一次想把面前白发苍苍的医者拖出去斩了。
侍卫报来的结果让他更为心浮气躁。那两个刺客身上,并没有任何足以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
听取报告的人里面,还有伍子胥在内。
他思索了一会,抬头问:“刺客的剑是哪国铸的?衣服又是什么地方织的?”
侍卫飞奔而去,片刻以后,回禀。
刺客的剑出自越国,衣服却是楚国一带的纺布。
伍子胥听完了,回头看看阖闾,问:“你有结论了么?”
阖闾阴沉着眉目,冷冷回答:“没有。”
他又加上一句:“想来也就是越国人干的好事。”
伍子胥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地说:“倒也未必。”
阖闾冷冷回望:“你总是不遗余力,为越国开脱么?可惜你开脱也无用,歧籍的大军,已经出发了。”
“既然开脱也无用,我怎么会替它说话。”伍子胥低目,淡淡地说,“大王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罢。”
阖闾凝神看着他,半晌,冷哼一声。
“大王登基以来,这是第六次刺杀。”伍子胥忽略了阖闾那尖利的冷笑,继续说下去,“前五次,一共有十三名侍卫为保护大王而死。”
“你想告诉我什么?”阖闾挥挥手,赶走了医者,转头问。
伍子胥说:“我只是陈述事实。”又说:“他没事了。比起那十三个为大王献身的侍卫,他算得上幸运。”
阖闾侧头看着他。由于他半躺着,要看清伍子胥,就需把头仰起来。这一仰首间,从颈到肩的线条立刻绷紧了,现出一种绝伦的妖异感。
伍子胥避过眼睛,淡淡地说:“大王,您的衣服乱了。”
阖闾依然斜斜挑着眼,看向他:“那你帮我理好吧。”
伍子胥愣了愣,俯身下去。一缕头发垂到面前,他随手拨了拨,把它掠到耳后去。但是头发又顺着他俯下来的肩颈而飘垂下来。他索性不去管它,只伸手轻轻拢上了阖闾的前襟。
阖闾忽然捉住他的手,呼吸软软地吹在他耳边,轻声说:“不要动。”
伍子胥的身体立刻僵硬了。
阖闾却只是伸出手,指尖轻柔地破开他额前的垂发,向两边分开,掠上去,梳理了一下,而后帮他拢在耳后。
这些动作他做得极其轻巧,指尖擦过的细微触碰犹如羽毛般柔。他的手指在对方的头发上面停留了很久,才恋恋地收了回来。
他抬起眼,很柔软地笑了一笑,悄声说:“这样就好多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伍子胥只觉得自己从指尖到发梢,都有一种疼痛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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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欢再度醒来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
身体醒来而神智仍依依地眷恋着睡眠的时候,他觉得有一种意外的轻松。
他并不觉得自己是昏迷过去了,因为刚才的沉睡实在非常深,非常沉,多年来他都没有拥有过这样深沉黑甜的睡眠。
连一个梦都没有。
等他完全清醒了,才发现自己为什么有这样轻松愉快的感觉。
他没有梦见姐姐,也没有梦见其他家人。
等他醒悟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对自己产生了瞬间的刻骨的恨。
他披衣坐起。
背上仍猎猎地疼痛着。
那是被刺客砍了一剑的痛。
他记得很清楚,是阖闾把他推到刺客面前,用他的身躯阻挡了刺客的攻势。
但是他却不恨阖闾。
也许是因为,如果阖闾没有牺牲他,而是保护他的话,他已经满载了过多感情的心里再载不下这没来由的爱护了吧。
他沿着狭长幽深的回廊向外面走的时候,弧形的回廊给了他奇妙的错觉,仿佛在走一个永远走不完的循环。
还有点微微的发烧,以至于他看见的一切都如在梦中。
他看着士兵从宫苑中的西殿冲出来,拖着一个中年人,一直拖到庭院中。那中年人头上的长冠脱落了,衣襟也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连滚带爬地号叫着:“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承欢有些木然地看着这一切,直到阖闾那黑色的高挑身影从正殿门口出现,才下意识地把身体往廊柱后面掩了掩,继续看着这一切。
阖闾缓缓走下长阶,一直来到滚落在地的狼狈的中年人面前,低头看着,冷冷地笑了笑:“别来无恙,宁陵君。”
被叫做宁陵君的男人抬头迷惑地看着他,忽然眼睛亮起来,扑上去匍匐在阖闾脚边,声嘶力竭地叫:“大王,冤枉,那些刺客不是我派去的!”
阖闾冷冷看着他,语调轻柔地说:“你怎么证明?”
他顿了顿,又说:“寡人说是,那便是了。”
宁陵君被拖下去的时候,手指一直死死扒着地面号冤,以至于地面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十道血痕。虽然是夜晚,但庭院中的灯火却十分明亮,那些血痕看起来仿佛已经深深印到了石头里面,大约再也不会消逝。
承欢觉得有些晕眩。眼前的庭院和外馆那尸横遍地的场景重叠起来,这华美无比的宫殿也只不过是一片大一些的墓场。
他看向阖闾,阖闾一直低头看着庭院中,直到他身后的黑暗里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
伍子胥越过阖闾的肩头看着庭院中的一切,而后他说:“宁陵君是无辜的。”
阖闾没有回头。
“没有人是无辜的,”他漠不关心地说,“他是王族,有一半越国血统。这已经成为清算他最好的罪证。刺客是否他的人,无关紧要。”
伍子胥沉默了很久,说:“如果我现在告诉你,这场战争是个错误,你怎么想?”
阖闾猛然转首,凌厉的目光盯向他,良久,才说:“太晚了。”
轻微的叹息声随风飘进承欢的耳内。由于两人站得很近,承欢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二人中的哪一个发出的。
十五
一缕黑发从绞缠着的肢体间滑下来,束发的金色丝带仿佛带着自己的慵懒生命力,自发梢绞卷着,飘垂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