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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校的女儿 第四部分(15)
那是在一个春末夏初的下午,我在厨房里给海辰弄下午的加餐,草莓。这个时候的海辰酷爱能够咀嚼的食物,因为他已很有了一些牙齿,并过分着迷地喜欢使用它们,不仅用它们研磨食物,还要啃玩具,咬被子,咬人,咬他人也咬自己,把我和小梅的胳膊咬得淤血,咬自己的手指头玩儿把自己咬得哇哇大哭……我端着码在玻璃碗里晶莹的红草莓进屋——现在我对海辰在饮食方面的情调已有了相当的认识和尊重——可这次他对我手中的草莓似乎并没兴趣,而是紧紧盯住了我,待我走近后,清清楚楚地叫了声:“妈妈。”所指也非常明确。我却不敢相信。盼望这一天盼得太久了,久得都麻木了,都不再盼了,所以当它突然到来时就不能不让人怀疑。我首先怀疑这不过是婴儿的无意识发音。比如有家长坚持自己的孩子三四个月时就会叫爸爸妈妈,通常就是对这种无意识发音的一种自作多情的误认。我看海辰,他也看我,目光平静小嘴紧闭,几乎让我以为他刚才的那声“妈妈”是我的幻听。“再叫一声?”我轻声地、不抱什么希望地道。“妈妈。”他很快回道。“再叫!”“妈妈。”“再叫!!”“妈妈。”……我一把抱过他来狂亲,一边不断地让他再叫,他就一声声地再叫:妈妈。妈妈。妈妈。只是声音始终平静,神情始终平静,与我的狂喜狂热狂乱恰成对比。也许他已在心中叫了多少次了,也许他认为自己早就叫过多少次了,也许他的平静正是对我的大惊小怪的不以为意,却同时又表示出了充分的理解:一遍遍地,清楚地,不厌其烦地回答着我“再叫”的请求,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见多识广,宽宏大度,镇定从容。
那一天母与子的关系进入了新的里程,我和他都明确感受到了。因此那天晚上他便不肯睡觉,哄了很长时间都不行,看得出已经很困了,眼皮都黏糊了,就是撑着不睡,仿佛是,不愿意跟我道别。刚刚合上了眼睛,马上又睁开,看我,并要叫:“妈妈。”我就答:“唉。”就这样一叫一答,一叫一答,不知道反复了多少次,过了多长时间。最后一次,他大概实在撑不下去了,使了很大劲,才勉强将合上的眼睛睁开了一半,半眯着看我梦呓般道:“妈妈。”我答:“唉。”他微微一笑,满意地叹息一声,随即闭上眼睛,安然睡去,玉瓷般精致的小鼻翼轻轻翕动,呼出阵阵温暖的、肉感的、纯净的婴儿气息。
从那天起,海辰的语言能力仿佛打开了闸门的水一泻千里日日见长。由“妈妈”开始,到“瓶瓶”“尿尿”“鸡鸡”……直到有一天,无师自通地叫出了“爸爸”。
在这里我不想渲染血缘关系的玄虚,血缘关系无疑是重要的,但它只能在人的主观认定之下发挥作用。比如说,非亲生但被告知是亲生,他们就会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相处;反之也是一样,否则便无须什么“
亲子鉴定”。我说这话的意思是,海辰的叫“爸爸”不是由于血缘上的原因,而是由于他之外的那个客观世界的影响。无论我再怎么小心避免在他面前谈论提及关于爸爸,却没有办法也不能阻止他与外界的联系,阻止他对于那个“外界”的观察,比较,思考,判断,直至做出他的结论。
他的每一声有意识或无意识的“爸爸”,都仿佛重物落下,又狠又准,直砸我的心上,痛,沉重,还有歉疚,还有无奈和难以言状的惭愧。
他的爸爸自那天次日晨走后,再也没有来过,也没有信,偶有电话——那时我们院儿统一给各户装上了分机电话——也是三言两语,我们的情况,他没有兴趣;他的情况,他无意通报。没有了彭澄我们就没有了那根纽带,在这桩已然形同虚设、苟延残喘的婚姻中,他也就没有了任何的约束和顾忌。我只是从别人那里,认识他也认识我的“别人”,听到了一些有关他的星星点点:发了!家里头高朋满座,在外面前呼后拥……说起你来( 这个“你”指的是我 )就好像说一个陌生的远房亲戚……最近一段有一个姓刘的女的和他一起,三十来岁,晚上住他家里,不知道现在两人结没结婚……
大校的女儿 第四部分(16)
关于最后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没结。他能不能再结一次婚他说了不算,刘姓女人或别的女人说了也不算,得我说了算,不,得我的海辰说了,才能算。彭湛大概做梦都不会想到,由于他对自己的轻率、不负责任,他的终身大事有一天会被攥在一个幼儿小小的手里。
那些日子,我整天盘算着是否跟彭湛要钱,要的话,怎么要,要多少。自从那次他说了他的经济也困难之后,我就再没有向他开过口。恰好这天申申来了,她次日的飞机去澳洲,来同我告别,我便跟她说起了这事儿,一说,前因后果就得都说上一遍,尽管说得非常简洁,但当听说我一直是一个人负担海辰的时候,她还是吃惊了。
“怪不得你会这么瘦!别人生完了孩子都是胖,你可好,瘦成了一把骨头。我还直纳闷呢,还想问问你怎么回事呢,刚才还在想呢,这家伙是不是有意
减肥减过了头?”我苦笑笑刚要开口,她摆手打断了我,继续着她的感慨:“真没想到!你可真行!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刚才不是说了吗,他一直也困难,也是一个人带着个孩子。”
“他那孩子的妈呢?”
“那女人不管。”
“那女人不管,是他们的事,凭什么要转嫁到你的身上?彭湛可是海辰的亲生父亲,他就得尽父亲的义务!”
“总觉着,还是实事求是吧。不想仅凭着一个‘义务’,就去逼他。”
“逼,什么叫逼?明明是法律规定孩子也有这个权利真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清高是不是?觉着自己有教养有文化是不是?你要这样的话那就真的是没药可救了。”
“不是……”
她挥挥手,像赶苍蝇蚊子。“男人,就是让你们这些女人给带坏了,社会风气,也是这样给败坏了。韩琳,咱是个女人,对吧?那就拿出点儿女人的样子来啊。该哭的时候,哭;该要的时候,要;该撒娇撒娇该撒泼撒泼该吃醋吃醋!……”语速越来越快,快到后来连标点符号都省了去,但那一连串的“S、chi、c”却是字字分明毫不含糊,到底是经过了相关的专业训练。“我就不明白有些女人干吗非得把自己弄出个男人样儿来: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不管什么事儿,能不能行,都要伸着个脖子,硬挺,宁折毋弯?女人得学会示弱。不会示弱的女人不是女人,女人要不是女人了,男人就不会是男人。阴盛阳衰阴盛阳衰,盛衰也是比较而言,你那‘阴’要是不盛,他那‘阳’怎么会衰?阴阳互补互克,这个道理你应该懂你可是号称学过医的!算了,不绕弯了,直说——你呀,韩琳,太缺少女人味儿!”
如果不是她明天就走,我肯定会发作。即使是朋友,即使出发点好,也不可以这样的信口开河无所顾忌出口伤人——我没有吭声。
她审视我的脸。
“不高兴了!烦我了!觉着我讨厌,是不是?没关系,反正我明天就走,再讨厌也就这么一回,下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说到这儿,她张开两臂向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边打着哈欠道:“永远回不来了,也说不定。”
这回轮到我审视她了:在说最后那句话时,她的形体、语气无一不急于要显示出随意,轻松,满不在乎,结果却因这种过分的“急于”暴露出了要掩盖什么的用意,让我注意到了她内心的紧张,还有一种忧伤。
“除非是你不想回来。”我故作轻松地说。
“那可不一定。比如说——比如啊——我要是身无分文了呢?”
这个时候申申已与陆成功正式分手,经济上便没有了后援,去澳洲的机票钱,还是由她父母赞助了一部分才勉强凑够。
“为什么非得出去呢?”我是真的不能理解。
“不出去,待在这儿,我又能干什么呢?事业事业没有,爱情爱情没有,出去了,好歹还有一个新鲜。混得好了,好;混得不好,大不了还是一个一无所有。”
“申申,听我说,你条件这么好……”
大校的女儿 第四部分(17)
“——‘不愁没有人爱’!”她接道,神情颇不耐。
“试一试嘛。”
“试过了!陆成功,好人,有钱,对我好,要叫谁说都会觉着,这就够了。可惜啊,我是经历过的;要是从来没有经历过,倒也罢了,就会知足了,就会觉着那就是了……”
“你经历过什么了,胖子吗?我就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地方值得你这样满怀深情念念不忘!不就是一唱歌的吗,想找唱歌的还不容易。低的咱不考虑,中央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学院,档次可以了吧?每年毕业好几个班呢,分配都分配不出去!他还有什么长处?噢,形象好,其实说形象好也就是个子高点儿。多高?一米八几?一米八几算什么呀,咱们黄种人里也不缺树桩子。国家队,八一队,去看看,有的是,一米八几到了那里都得算残疾!”也是借题发挥,算是对她刚才对我的伤害的回击,说完又觉过分,缓和一下口气,“听我说申申,咱有点儿志气,好不好?”
“爱,是没有志气的。”
“那是你。”
“不是你?”
“当然。”
“要不怎么说你缺少女人味儿呢!……韩琳,我觉着,早就觉着了,海辰他爹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负责任,随心所欲——随肉所欲,不能说跟你没有关系。他不负责任,你要求他负责任了吗?他在外面有女人,你跟他谈过、表示过、暗示过你哪怕是一丝丝的不满了吗?没有。你清高,你骄傲,你有志气你不要‘要’来的东西,听之任之放任自流。你以为,只要结了婚,他就应该是一个好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