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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转变为压迫力量。这里说到理性,不是极端理性主义的理性。我们今天对理性抱有警惕,但我们读读左传史记,读读论语庄子,我们会强烈地感受到理性最初是一种解放力量,禁不住为这些弘扬理性的贤人智者鼓呼。理性转变为压迫人的力量,怪不到孔夫子、子产、希罗多德或苏格拉底头上。为此,在理性的多重意思里,我这里特别愿意提到理性态度这个用语所包含的宽容这层含义。对于同质传统的初民来说,善和美都是以自己为标准的,甚至人这个词也只用在我自己这个种族身上。虽然在一个种族内部,我们自己也人压迫人,也互相残杀,但“我们自己”似乎仍是一个整体,天生优越,反过来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好像只要是我这个族类就都同心同德似的。而理性的反省精神中则包含着宽容的观念。各种观念并列杂陈,没有一种天然的统一性,我们因此才需要一种超越于特殊观念之上的态度,从而能与不同的观念相处。理性宽容由此而起。理性一词所包含的客观性也应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它首先并不是指“客观实在”。
理性与理论
上节说到理性,是就我们平常的用法来谈的,而我们在反思、谈论“理性”这个概念的时候,往往会把科学作为理性的典范,把理性和理论相提并论:理性倾向于上升为理论,理论是最理性的。本节和下节却想说明,理论兴趣并不是理性态度的自发产物,倒不如说,理性态度多半是抵制理论的。的确,哲学…科学以理性态度来从事理论,哲学…科学是理性的理论。然而我想表明,像这般把理性和理论结合在一起,并非普遍情况,而是属于希腊和西方的特例。
我在别处曾著文探讨“理论”这个概念,这里只重述该文与本节密切相关的几个要点。
我们叫做“理论”的东西,首先是一般的东西、普遍的东西、抽象的东西,是和具体情况相对的。反过来说,凡是概括的东西都有一点儿理论的意味,彭加勒说:“每个概括都是一个假说”,大意亦如此。概括命题都有点儿像是理论,比如像人之初性本善、物极必反、多行不义必自毙、历史是进步的,乃至于“理论概括”成了个短语。还有个常用的句式:“从理论上来说当然多行不义必自毙,但是在具体情况下……”,这个说法也提示了理论的一般性、普遍性。
这个说法还隐示,普遍性对于理论家是重要的,对于务实家却没什么用。物极必反,这不错,但也没什么用,因为麻烦总是在于弄不清楚什么时候是极点。你深明物极必反的道理,但你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买进股票,什么时候该抛出。
理论还有另外一个简单的意思。侦探小说进行到一半时,侦探会提出一个理论,这个理论给出了案件的全貌。其中有些环节是设想、猜测,还有待证实,如果全都已经证实了,那就不是理论了,就是事实了。在这里,理论是个完整的故事,但其中有些环节是推论出来的。
现在我们反过来看概括命题,就可以看到,我们倾向于把概括称作理论,也是因为其中包含着推论。逻辑学所说的全称命题其实有两种。袋子里有一百个球,我说这一百个球都是红的,可能,这一百个球我都看过了,都是红的;也可能,我查看了三十个,都是红的,于是我推论说这一百个都是红的。这两者都是全称命题,但有重大区别,区别在于前者没有推论。这种全称命题不是概括,它就是一种描述,和特称描述没什么区别,只在逻辑学教科书上有区别。你查看了三十个球然后推论说这一百个球都是红的,这才是抽象概括。平常说话中的所谓全称命题都是这一种,都是包含推测、推论的。你说山东人豪爽,我可以保证山东人你没有全部见过,你也许见过十个,也许见过一百个一千个,然后你做了这个概括。
理论还有其他许多含义。物极必反这样一个简单的概括,或侦探靠推论补足的故事,只是其中两种,也许是比较边缘的含义。我举出这两种较为简单的形式,是因为我们往往更容易从这些简单形式里看到理论的一些基本特点,例如推测、推论这些因素。
理论的另一个含义是对世界的整体解释。这是理论的一个核心含义,也是本书中所采纳的主要含义。
我说到,一个民族对世界有一个总体的解释,在史前社会,这种解释一般表现在神话里。一个民族的神话系统开始对世界做出统一的解释,其中最重要的内容是:世界的起源、人类的起源、自己种族的起源、人的生活规范。到理知时代,对世界的总体解释转变了形态,转变为某种形式的理论,这类理论的特点是从现象的相似性进行概括和推论,形成一个无所不包的宏大叙事,本书称之为概括类推理论,或曰类推理论。这种宏大理论叙事继承了神话传统,意在为宇宙和人生提供一个总体的解释。理论起源于神话。理论把神话中的重大课题如世界和人的起源等等继承下来。整体解释,无论是神话形态,还是理论形态,其中都有很多臆测的或推论的内容。
阴阳五行理论是对世界的整体解释,它把世界上所有的现象和事物归拢到五行中,无论天文、地理、政治、人生,都纳入到同一个理论之中,形成一个宏大叙事。阴阳五行理论而且也是典型的类推理论,倚重现象的相似性,其中有大量与神话相通的感应认知因素。
不过,概括类推理论,作为理论,发展出了一个具有根本认知意义的新观念,数的观念。通过数的观念,世界被分离为实在与现象。数作为现象背后的实在,其联系和循环决定着现象世界的变化,决定着世间的兴亡荣辱。数和现象世界的关系不同于现象之间的感应。在感应世界里,引发感应的事物和有感而应的事物都是可感的,数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它在冥冥之中决定着现象世界的运行。这种决定关系是机制观念的原型。当然,这里的机制不是物理因果机制。也正因此,我们会说,数与世间的兴亡荣辱的联系是一种神秘的联系。有一种隐秘的实在在冥冥中决定可见现象,是神秘主义的主要含义。与之对照,现象感应虽然不是物理因果的,但也没有什么格外神秘的地方,因为这里并没有什么隐秘的实在和隐秘的机制。
早期理论倾向重的思想家,无论是阴阳五行家还是毕达哥拉斯学派,都是偏于神秘主义的,这不是偶然的。理论总是在琢磨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即使在今天,爱好理论的还多是神神叨叨、狂热痴迷的人,成天张望六合之外。那些注重实际的理智人往往对理论没有兴趣,甚至轻蔑。我强调这一点,是因为关于这一点有太多的误解,人们说到理性,首先想到理论。
理性态度和理论态度是两种东西,不仅于此,在通常意义上,理智和理性是非理论的,甚至是反理论的。我们把什么人叫作富有理性?讲求实际,讲求经验。上节引述的子产的故事表明,子产就事论事、知之为知之,这种态度明显具有反理论的色彩,与邹衍一辈的闳大不经是相反的。我们经常拿诸子百家和希腊相比。的确,要说学术的繁荣、思想的生动、智慧的深刻,两者共同之处甚多。但先秦诸子总体上没有希腊人那种建构理论的热情。在先秦诸子中,孔子最突出地体现了重现世不重理论的理性态度。在孔子那里,我们能够明显地感觉到理性态度是一种非理论甚至反理论的态度,所谓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孔子从不热衷于提供对世界的整体解释,“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实际上,孔子的这种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后世儒者不重理论的倾向。孔子读易,但他把易当作思想来读,而不是当作数运来读。周易的卜筮功能在春秋时期儒者群中已经式微,荀子所谓“善为易者不占”。“从孔子到荀子,已将《周易》文本化,并走了一条理性主义的诠释之路”。
在儒家传统中,孟子和荀子,比较起孔子,有较强的理论建构倾向。和儒家相比,老庄含有较多的理论色彩,此后的道家有更强烈的理论倾向。不过,在中华文明传统中,最突出的理论建构是邹衍、董仲舒一系的阴阳五行理论。邹衍在先秦诸子中不是最重要的人物,但到了战国晚期和秦汉大一统的世界里,他这一系的思想影响扩大了。
阴阳五行理论(1)
阴阳五行理论
阴阳是到处可见的两分法的一例。波斯教把万物分成光明的和黑暗的,恩培多克勒分出友爱和憎恶,中国则有阴阳。我们可以简单地把世界上的一切现象事物分成两大类,人分男女、君臣、贵贱,天分昼夜、阴晴、寒暑。如果阴阳只是所有这些两分的总称,那么阴阳并没有什么理论意义。“天地日月有阳有阴也罢了,树叶也要分出阴阳来,朝上的一面是阳,朝下的一面是阴。”翠缕问:那扇子呢?扇子正面是阳,反面是阴。这算什么理论呢?
阴阳也可以被理解为概念在形式方面的二元性。有冷就有热,有高就有矮,有因这个概念就有果这个概念,有集体这个概念就有个体这个概念。这种形式方面的二元性由于缺乏结构,也是不可能基以构建理论的。关于阴阳的概念思辨必然是空洞的。
阴阳之能成其为理论,既不在于它只是从现象上着眼把万物分成两大类,也不在于它提示了概念在形式方面的二元性,而在于它被视作元素或原理。从纯形式方面着眼,概念只会是成对的或曰二元的,而元素可以是一种、两种、五种、一百零六种。另一方面,元素的分类不同于万物的分类:元素不是事物的类,而是事物的始基。元素不等于事物,泰勒斯认万物的始基为水,但万物并不直接就是水。始基通过某些机制构成万物,造就芸芸万象。“万物负阴而抱阳” 指陈任何一物中都含有阴阳这两种始基,不是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