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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至席间,孙永航已是俊容带笑,眼神微散,仿佛已有些不胜酒力。“啊!永航今日首敬岳父岳母大人,小婿在此亦敬您二老一杯,多谢配赐佳人!”说着,也是一盅相敬。
相渊本道这孙永航定会有所怨怼,却不承想,他是如此识时务,如今看来,他家柔姬在孙府里亦不会受什么委屈了。相渊心中宽慰,对待孙永航的态度亦有所和缓,当下也是一笑,“呵呵,柔儿自小娇惯,今日之后,可是将这烫手山芋丢给贤婿你喽!”他哈哈一笑,也满饮了一盅。
孙永航笑意半分未收,仍行一礼,“泰山放心,小婿得此佳配,自当珍惜万分!”
语毕,他又向孙骐一拜。知子莫若父,孙骐早瞧见儿子眼底深处那抹冷寒,亦注意到他执壶极紧,虽这番应对看来似乎无事,但亦不承想他会对自己有什么举动。如今这郑重一拜,立时唬得孙骐心神微惊,不知这儿子有何作为,只小心翼翼地不敢作声。只见他亦执壶斟酒,膝行至前,提杯高举过头送到他面前,“爹,您半生操劳,只为儿子,如今孩儿已经长成,深知爹爹心中挂累。孩儿仅以此酒暂代抚育之恩!从今往后,儿子定不负爹爹期望!”一番话落,他猛地将酒往口中一灌,明晃晃如刀背刃光的眼神直射向孙骐。
孙骐原本拿着酒盅的手轻轻一抖,险些泼将出来,只勉强陪着笑意,“你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此时孙永彰也正回到孙骐身边,眼见着场面有些冷,便陪着一笑,“爹啊,现下已过亥正,大哥今儿成婚,嫂子可还在屋里等着哩!”
孙骐听得此话好比是死囚遇了赦,然瞅见相渊神色,又不便直言,只得勉强笑了笑。
相渊一听此说,想着女儿新房无趣,现下也已晚了,正该新郎回房才是,便也跟着道了句,“呵呵,论时,也的确有些晚了……”边说,边瞅了孙骐一眼,打趣道,“啊!已过亥时了呵,新郎再不回房,只怕新娘一不高兴,可就不许洞房了啊!哈哈哈!新郎倌,快回房去吧!”说着,连连拍了拍孙永航的肩膀几下。
孙永航冷眼扫过被相渊拍过的肩膀,唇角微乎其微的掀了下,仍带着笑意朝席间众人一揖到底,“既如此,永航告辞!”
“呵呵呵,去吧去吧!”
孙骐眼见着儿子离去,这才松下一口气来,继续应付着亲家说笑饮酒。
孙永航退出外堂,却并不往新房走来,反而折向北,行过正房正院,在正房内院一棵临窗的银樨树下站定。
屋里隐隐传出些声响,他忍不住凑上前细听:
“唉……孩子,是奶奶不好!是孙家亏欠你呀……”
“孩子,你恨奶奶吧!是奶奶心中存了私……这身子、这身子虽不行了,可究竟还能撑得起来,是,是奶奶对不起你……垂绮,你哭一声,你但凡哭一声,奶奶心里也好受些!孩子……奶奶知道你怨我,怨孙家,怨航儿……可这一次,真的不能眼看着孙家就这么完了……孩子啊!千错万错都是奶奶的错!都是孙家的错!你恨着奶奶也好,恨着孙家也好,可就是别恨着航儿哪……那孩子心里也苦!他也苦啊……”
“……恨谁?我还能恨谁去啊?呵呵”
屋里头透出两声冰冷异常的笑声,锥刺般扎入孙永航的心底,一抽一抽地攫住呼吸。
“我恨您?您做了什么?您又能做什么?我恨了又有什么意义?孙家?我恨!你们孙家整一户的人,我都恨!可恨了,我又能如何?眼下我不过也在你们孙家讨口饭吃,也不过是瞧着我肚子里已经有了孙家的骨肉……但凡没了这些,我还需要活着么?我还能活着么?”
“孩子!你别这么说!奶奶,奶奶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幽幽地一长叹息,却是夹着恨意的自嘲,“说什么对不起!我能恨的就是我自己,我的爹娘!我只恨我爹怎么那么早死!我只恨我的娘怎么那么狠心撇下了我!我只恨我没一个可依可靠的亲人!呵!说来也是,我骆垂绮如今还有亲人么?舅舅舅母早些还来探过我有了身孕了,可一听说要娶那相小姐过门,便再没一声一气了……疼我爱我怜我的亲人原早就死绝了!我还哪来得依靠?但凡算得上的,却又叫你们给卖了……呵呵,也不知是真卖了假卖了,或者,早就给杀了,丢在不知哪儿的荒草地里……我骆垂绮早就无亲无靠了,我还能作什么呢?您老人家何必拖着病体将我拉在这儿?怕我去坏前厅里的好事?呵!您可太高估我!我如今的一口饭还仰仗着您家施舍呢!”
“垂绮……”
针针刺心的话,让孙永航几乎再难听得下去,原本扶着树的手,早已狠狠地插进树干,似乎只有那指尖传来的痛意才能稍稍减去这逼人的寒意。
“孩子……你怎么怨我都行!是我该的!是我家孙家该的!但你千万别记恨航儿,他也是迫不得已!他是苦透了心的!孩子……”
“他苦?”一声嗤笑穿透秋夜的清寒,于这霜风里更添一重凉意,让孙永航的心不由一缩,像被人捏紧了似的,再一抽,生疼生疼。
那声音仿佛是不胜厌烦,“好吧!奶奶,我知道老爷子大概跟你说过些什么……也是!我这世上还能有谁?早无一个亲人,何不暂且拾一个亲人?奶奶,其实老爷子错了,我骆垂绮压根儿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一个深闺女子,即便受了委屈,但深宅大院的,我又能颠出些什么来?何必防得这么深!”
“孩子……你千万别往悲处想!我知道,孩子,你受了太多的苦,太多的委屈……爹娘走得早,舅舅舅母又不贴心,只是寄人篱下……奶奶是真心疼惜你的!孩子,非是奶奶撒手牺牲你啊,你如今也看到了,在这个家里,奶奶其实和你一样……唯一能依靠的人走了!奶奶如今也是孤家寡人,今儿我病着躺在这儿,又有谁来看过我一眼?我亦是无亲无靠了……这群狼!他们不是人!”
先是一声哽咽,再是一阵禁忍不住的饮泣,只是又泣又咳地嘶着声音,“……孩子,从今往后,咱们两个来依靠……奶奶和你,相依为命!”
孙永航的手直抖着,扶在树上的指尖早已插得出血,而另一手,拳头紧握,白得近乎要捏断骨头似的。他听到了,他听到垂绮一声由喉间翻滚而出的哽咽,他听到一声连气都走岔了的“奶奶”,窗前晕黄的灯影,照不出身形,然而孙永航却仿佛看到了他的妻子在灯烛中落泪饮泣,如此怨恨,如此悲凄。
而他?他究竟在做什么?他瞅着自己的双手,微颤,只是打着颤。他这个许了白首之约、患难与共的丈夫,究竟在做什么?他为什么两手空空?他为什么一无所有?他为什么竟没有样提得起来保护自己的女人?保护自己的所爱?他还是垂绮的丈夫吗?他还是个男人吗?他还是个人吗?
露渐渐重了,打湿了鞋袜,打湿了喜袍,然而孙永航去依旧一动不动地立着,任凭霜寒加重,任凭雨露湿襟。
原本在前厅伺候的历名在接着寻人的信后,稍一沉吟便往这边行来,果然,才入院,便瞧见原本该在新房花烛的孙永航正痴立在已经稀落的桂子树下。
他往那透出晕黄灯影的窗台一望,心底亦是酸苦,然而木已成舟,终究还得直面事实。于是,他轻轻地上前,也不用言语,只扯了扯孙永航的衣袖。
孙永航回头看他,却目中无物,仍一径儿痴呆,好半晌,他才回神,狠狠闭了闭眼,再度瞧了眼那晕黄的窗台,咬牙狠心离去。
柔姬静静地坐在新床上,精巧的滴漏一点点漏去,而难堪却一滴滴聚起。业已四更,原本前厅隐隐传来的热闹都已渐渐散去了,为什么,他还不见人影?
是新婚之夜,那对红烛犹兀自烧着,烛泪缓缓淌下,还杂着灯芯爆出灯花的“嗤嗤”声。夜静极了,丫鬟仆妇们个个都屏着气陪着等。喜娘觑着柔姬的脸色,觑了几回,心中暗道不妙,只想寻了差儿赶紧脱身才好。
才想着,前头院里没得传来几声喧哗,喜娘便连忙吩咐着:“快去瞧瞧,不定就是爷醉了,叫人搀了来呢!”只一声下,她便忙忙地赶着孙府里的几个丫鬟出去了,只留一个守着门。
柔姬正自泫然欲泣,然听见喜娘这么说,心头倒折过一半来,以为是叫前厅的喜宴拖住,一时走不了。这一想,便忙将渗出眼角的湿意给悄悄抹了,回嗔作喜,以为人就来了,忙端身坐好。
这一番举动早叫随嫁过来的丫鬟春阳瞧见,心中半是心疼半是奇怪。她家小姐自小便是娇生惯养的,几时受过一丝闲气,这会儿那新姑爷给了恁大一个难堪,竟仍作欢颜。她仔细瞧了瞧,见她竟还有维护之色,心下也不由一叹:这可是真碰上前世的冤孽了!她虽才来半日,但好歹也打听到这新姑爷与原配情意切切。这会儿多半是新姑爷故意冷淡,谁想小姐竟反不怨他!可怪!可怪!
春阳这般想,然亦知道柔姬素日的心性,便也不说破,只是立在边上陪着。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光景,终于有人声往这边过来,柔姬猛地抬头去看,门果被推开,孙永航犹一身喜服地走了进来,由暗而明。
孙永航抬眼朝仍坐在榻上的柔姬瞥了眼,却并不言语,只是将这身喜服兀自脱去。那素日伺候的仆妇接过喜服,一捏在手竟是潮的,便脱口道:“哟,这衣裳竟湿了?敢情是叫这霜露打的!航少爷快暖杯酒儿,小心着了凉!”
原本在屋外就要离去的历名听见这话,便马上接过了口,“哪是呢!这是叫前厅酒洒的!菊妈!三夫人前厅换您呢!快随我去吧!”
孙永航朝历名看了眼,这才朝柔姬说了句话,“晚了,就歇着吧。”
此话一出,众丫鬟仆妇便都散了去了,那春阳也不便留,朝柔姬瞧了眼,也跟着退下。
一时房中静极,柔姬又复紧张起来,心扑扑地跳,只是瞅着孙永航的靴子往榻边过来了,半天也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