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溶月摇摇头,想着追着实在累,这一回便没跟上去。然而就在想喘口气时,忽听得菁儿一声惊呼。几人脸色都是一变,立刻快步追了上去,以为出了什么事。
待转过弯口,几人却全愣住了。只见孙永航歪在道边上,衣襟散乱,茅草覆面,甚是狼狈。骆垂绮心一惊,紧了几步,上前俯身细看,然而扑面的就是一股酒气。
“娘亲!大将军爹爹睡着啦?他怎么不睡在床上呢?是不是大将军爹爹也不乖啊?”菁儿好玩地拿手指戳着孙永航熟睡的脸,觉得非常有趣。
骆垂绮见只是酒醉,马上便站起身来,心中不悦,然眼神四下里一扫,却瞧见一只散出几卷画轴的背囊,以及边上敲破的酒坛子。
溶月早一步已拿起背囊,不敢随意翻看,便交给了骆垂绮。骆垂绮总觉这些画轴有些熟悉,便取了一幅展开。
是一幅洛神图,上还书着“彩鸾仙姿编贝光,灵龟扑舞丝竹扬。宓妃愁意轻如许,陈王八斗才尽伤”,用的是秃笔,体格圆融。落款为“执笏总忆掩月松”,其印质粗细,乃是木章!
骆垂绮别开眼,只咬着唇不作声,默了会儿,再打开第二幅,《春雨梨花》,更是她熟之又熟的笔法。第三幅,《老子骑牛》,记忆里,除了《鲲鹏万里云》就属这幅记得最深,因为那是爹曾送给外公的寿礼,却叫人偷了。娘每每想起就很是惦记。还有第四幅、第五幅……总共七幅画,幅幅都是她从未奢望过再能见到的遗作。他如何得来?他如何想到?他为何要得?他为何要携来此处?他又为何要酒醉于此?他更为何睡颜苦涩?
骆垂绮颤抖地望着,眼睛涩痛涩痛的。为什么?为什么每每她想将他从记忆里挖出根来舍弃的时候,他就会来搅乱自己的意志?为什么?为什么原先想得千般坚决万般肯定的事,每每一见到他,自己就会乱了心神、乱了阵脚?
是他太有心?亦是他太卑鄙?亦是他太可恨?总怕自己不够苦,偏偏要添上一重;总怕自己不够难,偏偏要添上一重;总怕自己怨他少,偏偏要添上一重;总怕自己……会忘记他,时时来提醒一下!
画轴滑落,久忍的泪亦跟着滑落,微微干涩的眼中,因忽然充斥了泪意,而灼痛。一痛,那泪意便更甚,咬着牙关亦止不住。
许是被菁儿戳得有些不舒服,孙永航眉尖微蹙,随手一挥,翻了个身还欲再睡。然菁儿见他翻身,以为他醒了,欢呼了一下,“爹爹!”
孙永航僵了一下,忽然惊醒似地猛然张开眼,菁儿润红的小脸就凑在他的鼻尖前,亲热地叫着“爹爹”,那热乎乎的气息暖得他心上一片潮热。他唇角轻轻扬起,半坐起身的同时,已将菁儿小小的微有汗湿的身子抱在怀里。“啊!小菁儿啊!我们的小菁儿又长高啦!爹爹抱抱!唔……还重了不少!”
菁儿“咯咯咯”地笑着,躲着爹爹下巴上微有些扎人的胡子茬,但搂着爹爹脖子的手却怎么也不肯放下,“爹爹,项叔叔说我赶上老菜头爷爷养的那头小大猪了……嗯,还说,说我不听娘亲的话就要带我去卖掉!像那头小大猪一样!”
孙永航哈哈大笑,“那你有没有不听话?”
“没有!”
“那我给你在你项叔叔面前作担保,你乖一点,就不卖咱们的小猪!”说着,孙永航不禁弯指刮了菁儿一个鼻子。
“嗯!”
望着这父子俩亲昵地玩笑,骆垂绮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孩子天性,总是仰慕自己的父亲,然而,这位父亲与儿子之间,常年究竟能见上几回!
一想起这些,骆垂绮原本心头的激荡立时冷淡下来,撇开头,转身即走。
孙永航瞧见,心中微凉,不禁脱口唤道:“垂绮……”
骆垂绮僵了僵,依旧不回头地往前走。
孙永航见状,放下菁儿,抄起地上散乱的画轴就起身追过去。“垂绮!”他赶上两步,抓住了她的手。
骆垂绮唇抿得死紧,不看孙永航的面,就只盯着这只抓握着自己的手。
溶月见二人如此,便率先抱了菁儿往前走,菁儿原本不愿,好歹哄了阵,终于撅着嘴瞅着自己的爹娘,不情愿地被抱走。
孙永航见骆垂绮如此模样,不由手下握得更紧,“垂绮……”孙永航只觉有满腹的话要说,然而,如今亲面,却觉得除了瞧她,就再无时间想别的。那容颜清瘦,那眉目含怨,她……是如此不乐,是如此哀伤……
骆垂绮知道他一直目不转瞬地望着自己,愈望她心中愈怨,怨他,凭什么他现在还能用这种眼光看着自己?他凭什么?然而,又为什么,自己也万分想转过头去看看他?这一身酒气,方才苦涩的睡颜,久蹙难展的眉宇,连这目光,都万分沉痛!
这一切,如此深重的无奈,如此深重的怨恨,就如同将自己的心放在磨盘里,任那厚重的碾子一寸寸碾过。到最后,她这心头血竟全数化作对孙永航的恨,凭什么他能如此肆无忌惮地看她?凭什么、他能……她却不能……
“你放开!”骆垂绮想抽回手,奈何孙永航握得死紧。
“垂绮……别放下我,好么?”孙永航眼神是直的,所有的心神全放在她的身上,“恨我,怨我,看我遭报应……什么都好!就是别放下我,好么!”
骆垂绮猛然抬头,死瞪着他,“你凭什么说这些!我已经不恨你了!不想怨你!不想看你遭报应!我早放下你了!早放下了!”然而这话,越说却越执拗,越执拗却越显哽咽。
“你没有!你不会!”孙永航咬着牙关驳着,然他争着,却争得如此缺少底气,如此执拗而绝望。“骆垂绮,我告诉你!我这里、这里,”他指站自己的心窝,“我这里都是你,从来就只有你……我,我知道我做错过许多,我知道,以往的我,对不起你!我也知道,现今的我,卑鄙阴郁,天地不容!可是,可是,这里,还满满的都是你!”那双眼早睁得赤红,而这番话讲来,哽气难咽,浑身都在抖着,似是用着全身全心的力气在说着。“垂绮,垂绮……”他唤着,语声一软,那目中便淌下泪来,“垂绮,我不再是以前那个襟怀坦荡的孙永航了……我、我可以随手丢出孙家人的性命了,我会以利交友了,也会因利卖友了,我,变得面目全非了……垂绮,这个样子的孙永航,你还要不要?”他抖着唇问着,却又不敢看向妻子的眼睛,手一揽,将人狠狠抱在怀里,“你会嫌弃的吧,你一定觉得我很脏!你如此美好,我配不上了……垂绮,我配不上你了!”他伏在骆垂绮的肩头,呢喃着,带着缕缕绝望,以及未解的几分酒气。
骆垂绮咬破了唇,然而泪亦跟着滑下,愈忍,却愈忍不住,整个人都抽噎起来。那渐渐濡湿的肩头,那紧箍着自己的力道,那低咽耳边的哽咽,为什么就一定要她知道?她不想知道,一点也不想!她不想知道他的痛,不想知道他的苦,他那么可恨,怎么还有脸来求取自己的原谅,怎么还有心来挽回自己!可是,他又为什么那么颓丧?又为什么,他颓丧,自己的心会疼?更为什么,当他说配不上自己时,当他抱着自己时,她亦想抱住他?
她讨厌他!她恨他!她不要再想他!她应该这样!她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双手搂着他,不该像现在这样任他在自己的肩头哭!她不应该……然而,她却做着,怎么也狠不下心。
“垂绮,爹也说,你不要我了!他说你把画烧了,就是再不要我了!爹说,我坏了、我是恶人、他说,我配不上你了……垂绮,垂绮,爹说你想离开了……把我丢掉,把我丢在那个孙府里了……垂绮、垂绮……”孙永航只是抱着,紧紧地抱着,死不放手。
听到这话,骆垂绮先是一怔,既而心中一处最冷硬的地方却由这两人的泪水悄悄浸润,热烫的泪,最柔最软的泪,然却满添了伤心与苦涩。她伸出手,带着自己也无法彻悟的悲悯,不知是对己,还是对他,她缓缓抚上那鬓,那苦涩不展的眉宇,轻轻地抚着,为他,也为自己。这苦,他们都想越过,然而,何从越过?
本章完
第 22 章
寿阳未招红梅魂,蕊冷香幽不系春,
晓来霜风埋红处,应见屐履覆苔痕
溶月看了一整天了,终于确定下来,她们的小菁儿居然在发愁了。这会儿的他正坐在廊阶上,两条腿一晃一晃地,正拾着手中的小石子砸那棵大桂树,砸完了,就跳下来再捡一手石子,再砸。
这玩意儿很闷,溶月看着都闷,也就越发认定菁儿心里存着烦恼。
溶月把这事儿和正在堂屋里绣着兰花的骆垂绮说了,骆垂绮头也不抬,就回了句,“定是两小家伙吵嘴了,不碍事,依菁儿的脾性,必等不了几天。”
然而这一回,等不了的却非菁儿,才隔了一天,菁儿刚背完了一首诗,一个人在那边耍着历名削给他的木头剑,回影苑的苑门处便悄悄地立了个抹矮小的身影。荻儿有些怯意地站在门边上望着一直耍来耍去的菁儿,不敢贸然进来。已往都是哥哥带着来玩的,但这一次,却是他自己偷跑着出来的,而且哥哥已经有整整一天没去找他了。
荻儿不明白,也不敢随便进来,就一直在那儿怯怯地站着。
菁儿耍着剑忽然来了记转身,一抬眼,自然瞧见了荻儿,先是眉一扬,唇微微咧开,既而不知想起什么似的,猛然一顿,嘴撅得老高,哼了声,竟然转过身去不理他。
溶月一旁瞧见,捂着嘴偷偷一笑,以为是两小家伙闹意气了,碍着大人的面,不好意思。她也不多管,就朝苑门处的荻儿招了招手,就管自己转回后屋去了,心道这回可得多准备些桃米饼了,两小家伙都爱吃!
溶月满以为待她端着桃米饼回来时,准瞧见两孩子又玩在一起了,谁知竟是打起架来。
“你娘是坏人!就是坏人!就是坏人!”菁儿推了把荻儿。
此刻的荻儿似是满目委屈,眼睛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