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溶月望着她,久久才回了一句,“小姐,你真的畅快么?”
垂绮一震,继而强笑起来,“呵呵,报仇,是一件极能令人畅快的事。”然那笑容看在溶月的眼里,就如同欹侧的老梅枝般蜿蜒,每一道弯,便是一道伤,这笑容,伤痕累累。
孙永航在书堆里整整埋了五天五夜,终于理出一张名单,由边关守将至知州知府,由六部员外郎至尚书,最后这一弧线划至信王,端王。“小公公,这些六部籍录劳请再还回去吧。”
“是。”小公公丝毫不敢有所怨言,招来另几个内监一一将成山成堆的卷帙再搬回去安放好。
孙永航拿着名单又反复推敲了一遍,终于觉得再无问题,便将纸页凑至灯火前,那火苗慢慢将之吞噬,一个个名字在烛焰里卷起,成灰。
见纸页俱成灰烬,他才从案上一角拿起一本奏表揣在怀中,大步踏出房门。屋外已是深夜,雪霁风停,满天星斗似都压在头顶似的,闪闪烁烁,暗夜里,还幽幽捎来一股幽香,冷冽的幽香,令人心脾顿时为之一振,然而待深吸几口,却又觉得心肺间有些冷痛,忍不住想要咳嗽。
孙永航咳了声,便就着宫灯往禁宫里走,若如他所料,他们的年假就该在今日夜结束了!
大年初六,离年假还有四日,但所有的在朝官员却都接到了通令――即刻入宫议事。于是,拜完年的,没拜完年的,回乡探亲的,都十万火急地赶回天都,准备初七日的午朝。
信王、端王、相渊自是心中有数的,然而却怎么也猜不透女皇到底要做些什么。照局势看,是战是和都有其大利的一面,当然所失也不在小面。这会儿的朝会,想也是和与匈政策有关,只是,是战?亦是和呢?
信王素来是稳的,局势未明,绝不表态。相渊则是信王伸向朝局的探爪,一深一浅,一显一隐。而端王总稍嫌冒进,但这进却屡屡正中女皇的靶心,同时也因那份冒,使得女皇也倾付了相当的信任。
初七这日的午朝,女皇抛下了一个是战是和的议题,便不再发过一言。整一场朝会下来,也只剩下了端王与孟物华两个人的声音:战!
然而终至朝会结束,女皇依旧没说一个字,这使得众臣都摸不着边站了,初七这整一日,天都便都笼在这阴不阴雪不雪的气氛里,只觉得冷得令人汗毛直竖,连打几个寒噤都止不住。
初八,毫无预警的,女皇调派游击将军闻谚增援支口,并许其临事专阃之权。那“战”与“和”之议无甩定论却又似有定论,然而女皇又紧接着抛出另一个议题,是大战,还是小战。
此话一出,众臣更不敢开口了,也更摸不清女皇的意思,这死寂的朝堂之上,依然只有端王与孟物华二人的声音,空荡荡地回响着,盘旋在众臣惊骇的神情里,盘旋在女皇审视的眼神里。
一这静,就静了五天,朝局愈发紧张,似一张已将弦崩至极限的弓,随时都可能崩断。天都上空的云似也应了这浓得化不开的紧张似的,乌压压一片,阴冷冷的风肆虐,已掀了好几户人家的屋顶。雪全冻住了,只压得屋梁“咯咯咯”地响。破五后的闹市似也比往年冷清得多了,寥寥几拨人,小商小贩连吆喝都有气没力的,整个天都都似在屏着气等待着什么,令人紧张又不安。
这一日的午朝,照例没几个声音,女皇一怒,拂袖而去。众臣不由更为惶恐,一时都慌了神,却都打着自己的小九九,一个个递条陈想与女皇单独禀明。
这一回,是和是战,总算出了点声音了。这朝堂也终于热闹起来,继而火爆起来,主战主和,尽在朝堂上争执,几次甚至于要大打出手。天都头顶上的云更为阴沉了,就如同那散在女皇唇角的冷笑,雪就快下了。
正月十五,正当朝廷里吵得不可开交时,闻谚传来了捷报。这倒是把原先紧张的气氛冲淡了许多,上元的花灯元宵也终于火热起来,闹闹腾腾地渲沸了整个天都。
红尘有梦,白云寂冷。相较于百姓里的热闹,瀛州一处山寺却显得太过冷清。深夜,只剩冷冷的残照,一网星辰,昴宿旄头,大亮中天。夜风裹卷冰雪,凛冽似砭骨之针。
游龙走凤的遒枝疏影里,一道身影仰望着星空,眉尖长蹙,继而紧了紧身上的裘袄,折回屋中。屋中一豆灯火,总显晦冷,但因燃着一盆石炭,倒也捱得过去。那人往炭盆前暖了暖手,继而研磨,疾书。
月底,在女皇意态不明的情势下,朝局一片混沌不明,朝臣自然更显得莫衷所是,此时不但是端王摸不清情况,就连信王、相渊等老于政事的重臣都分不清辨不明了。
时近二月,山川一晴,然而却是又冷又燥,这雪不化,便冻得更为结实。但毕竟是春了,回影苑里,倒是颇有些嫩芽,坚定地钻出冰雪,冒出些许嫩色,点缀人的眼睛。
菁儿仍与荻儿玩着十五那日孙永航带给他们的一对八哥,一直想着怎么逗它们说话。溶月只嘱了青鸳好生看着,别叫鸟儿啄伤了人,自己便给项成刚缝制件春褂子。
垂绮坐在窗台下,刚回好了一封信,就见历名手拿着一封书函进园来,“少夫人,这是瀛州来的,说是杜先生的。”
垂绮蓦然抬起头,快手接过信,拆了封泥便展开细看,那两痕黛色自见信始,便再没舒展。溶月一听见“杜先生”这三个字,也不由停了手中的活儿,赶过来瞧。
“是谁送来的?”
历名皱了皱眉,“很奇怪,那人居然是‘季幽商行’的掌柜。”
溶月也奇怪,什么时候杜先生居然与商家结交上了呢?正这奇怪,见垂绮已微抬起脸,将信捏在手心,“小姐,先生说了什么么?”
垂绮神色复杂地朝溶月看了眼,目光凝重,沉默了许久才晦涩地吐出两个字,“兵危。”
“啊?兵危?”历名久在孙永航跟前,多少也听过一些,“是瀛州?”
垂绮似是这才注意到历名,目光中渗透了许多不知名的情绪,“不是。是北防。”
“匈奴兵!”溶月低叫了一声,才想说什么,忽然见垂绮已然急转回去,将原先打算交给孟物华的信又拆了重写。
然而没写几行,笔尖又止,又将纸给揉了。垂绮翻来覆去地思索了几遍,才终于决断道:“历名,你去把这信给他看。”
历名微愕,继而惊喜,“少夫人!”
但垂绮又继续沉着脸色道:“告诉他,从今往后,我与他各自为政,两不相欠!”
“少夫人……”历名待要说什么,却见垂绮已抢在前面另外吩咐溶月,“准备一下,咱们明日上东昶寺。”
禁宫的南书房是一处向阳的地儿,樟柏轩朗,不废日光。冬春二季,女皇便格外钟爱此处。望着并未消融的冰雪,女皇拨着茶盏,一圈一圈地晃,似乎一直未曾注意过早已说完了对策,只待自己作出决断的臣子。
然而孙永航也似不急,只是从容地躬着身子,一直维持着那个恭敬的姿态。
良久,女皇终于回过头来,低低叹了声,“这春,到底要何时才会降临大地呢?”
“地气暖,天候转,阳气升,条件俱备,春自然降临。”
“条件俱备?”女皇似是始终笼着眉,总觉这个决断过于难下,“这里可牵连着那么多人!”
“皇上圣心早有定论,然为何迟迟不肯付诸实行呢?”
女皇苦笑,正欲答话,效远已捧了盏汤药进来。浓重的药味盖过了薰香与书香,混成了股极苦的味道,弥漫在女皇的笑里。“朕老了!真的老了……征战了大半辈子,兄弟姐妹也剩得不多了……就这几个了……只想着,朕这往后的小半截日子里,他们都能陪着朕!”那一瞬间,女皇的声音就仿佛沤霉了的萱草,听得见枯驳的心音。
孙永航抬起头,缓缓却坚定地迎上女皇的视线,“皇上,您一定更希望这往后的岁月里,您为之征战了大半辈子的碧落国能陪着您,一座山川也不缺,一块领地也不少。”
女皇抿紧了唇,默了会,才道:“你的意思朕相当清楚!对匈奴,和便是亡国。而战,则必须倾尽国力,不得有任何后顾之忧,这些,朕都明白!只是……”
女皇仍有犹豫,孙永航瞧着,几乎就想要一叹之时,一名内监碎跑着进来禀报,“启禀皇上,巫策天正卿巫释求见。”
“巫策天?”女皇瞅了眼孙永航,挥了挥手,“宣。”
由着内侍引领,一名黑袍曳地的瘦削女子立定在书房内,也不声不响,行了大礼之后,那冷冷的眼珠子便直视女皇,不带着一星儿温度的声音寂静地响起:“吾主陛下,天盘星象,昴宿于近日其芒忽增,大而数动,臣占之,一年之内,西北方当有胡兵大起。”
这简直与时事所估不差,女皇立时就变了脸色,拂袖站起,便在案前来回踱着步子,一圈圈,似要将此处木板踏破似的。良久,才听见她涩涩地吐出一句:“星象可还昭示了什么?”
巫释似用冰玉雕成的眼眸连转都未转,“参欲动,虎移足,五车渐明,天关聚芒,当有战事起。”
女皇停下步子,朝巫释锐利地刺过去一眼,“你是说,碧落当以战应敌。”
巫释笼在黑袍下的瘦削的身子微弯,“臣只呈报天象所昭,不干政事。臣请告退。”
然就在巫释快要退出殿外之时,孙永航突然拦住问了句:“请示祭司大人,帝星如何?”
巫释回头朝他看了眼,依旧是冰雪之气,“帝星光耀如常……碧落当有百代之祚。”
“多谢祭司!”孙永航揖了揖,再回头瞧时,女皇已然敛尽方才愁郁,面上只现一片冷芒,如破冰之椎,亦带上了雷霆万钧之决断。
由禁宫出来,只消略微抬头,便能望见皓首银装的器山,在日光下愈发白洁不可侵辱。孙永航望着,不由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凌厉之气来。他缓慢而深长地吸了口气,像是为了这一战预存了底气,背水一战,已然退无可退。
不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