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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从一开始他就发觉她身上有些微妙的不同寻常的东西,包括她的长相。但那时他只是觉得那正是她迷人的地方。她既不高大也不臃肿,但骨骼宽阔;她那两条粗眉毛和深灰色的双眼分得异常开;丰满的嘴唇,两边嘴角下弯,显得有些严肃,有时会做出心不在焉的蠕动。早先他觉得这一切十分“出众”,但后来他却宁愿认为那是“异常”。她的异常远远超过她苏格兰血统所具有的那一点异国情调。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她的家人,他们十分奇怪,几乎根本见不到他们。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的世界是一个罗曼蒂克的故事。他在出版商的鸡尾酒会上遇见她,她被邀请参加倒不是因为她的成就而是因为她的雄心大志,那时她告诉他,她那住在荷波里梓郊区的家人反对她学习和写作的愿望。她只是把他们称作“人们”。她获得过格拉思高等学校的奖学金,她不顾家人的反对上了大学,到了伦敦。她写过诗歌,她告诉他说,并且希望出书。
不过,伦敦,她说,并不完全像她想像的那样。伦敦让她吃惊,让她害怕,让她不知所措。伦敦看上去越来越奇怪。她始终无法习惯这里。人们总是说最不可靠的话,做最不可靠的事。
“我常常感到,”她说,“自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不过,你知道,那又让我有一种在我出生的岛上家里一样的感觉。你是否有过那种感觉?这里的人看起来对世界和自我是那么自信。”
正是因为她说的这些话才使约瑟夫·戴维斯先生想到要在生活中引导这个文静的,拿不定主意的可爱的年轻人。遇到这样一位聪明的年轻女子,这样单纯,这样愿意接受教导,而且,还没有开始不理智地匆忙走进生活,实在是出人意料的事。把一个白人女孩看作一个小精灵不是非常公正的事。在他眼里,她就像一张可以涂墨描彩的白纸。
他对她想的越来越多,心里充满了开掘金矿的冲动,并对她产生了爱情。他完全陷入了情网。
当他提出要读一些她写的诗时,她说她不愿意别人读她的诗,她只想将诗印刷成书,自己来读。她的诗就像一位传教士翻译的中国诗,大多是一幅幅生动的写意画。从出版的角度,再看看那些对当代诗人的批评,以及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评论家,他不认为这些诗会成功。然而,她的诗有一种特有的简洁、坦率和微微忧伤的味道。
得知她住在布鲁斯柏瑞的学生宿舍,他与她建立了联系,并能很自由地带她去四周转转。也许,有一段时间,他只想做她的第一个情人,但她却坚持婚姻是她惟一与他相处的方式。
当婚姻提到议事日程上来时,两个头戴帽子,身着细平布衣服,骨瘦如柴的渔夫突然光临伦敦,来“看看他”。她变出来的这两个家人,是最令人吃惊,最想像不到的,除了有和她一样的黑肤色和深灰色的眼睛,他们没有一点与她相像的地方。尽管他们也强壮,但没有她所表现出的优雅和拘谨。
“你要好好看护她,”他们对他说,“因为她是我们的掌上明珠。她比我们好,这我们知道。我们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听了她的话让她来伦敦,但是事情已无法挽回,你得到了她。”
“她很可爱。你们是在告诉我这个吗?”戴维斯说。那个兄长面有愠色,回答道:“是的。我们在告诉你。”
他们在伦敦一直呆到婚礼举行,款待他们有点像用海草做牲口饲料。他们似乎不停地现察他,不断交换赫布里鹿岛人对他的看法。他们浑身充满说不出的东西。
无论他对他们说什么,他们的回答总是“哦”——只有“哦”。不是带有疑问的“哦”,而是模糊不清的应答。
由于富于责任,且又有些半信半疑和忧虑,他们在登记处喝了个酩酊大醉。戴维斯最后一次看到他们是在维多利亚站台,当时他正带着她坐火车去游览巴黎景观。他们严肃地带着一脸什么都不信任的神色站在一起,既没有做手势又没有挥手告别,但是都举起红红的大手,好像说:“我们在这里。”
当护栏最终遮住了他们,他打开车窗,转过身去时,正遇上她充满爱意的眼光,她对他说:“现在你要让我看看真的世界,看看所有那些城市、湖泊、山峦,在那里我们将感到如同回到家中一样。”
只是她似乎从来没有感到回到家中。
自从那两个家人走后,她再没有向他说起过自己的家,只是偶尔与他们有书信往来。她从来没有表现出很关心他们的样子。然而那个很快就清楚的事实却表明她与他们似乎更近更亲,这个事实就是,她与他不同,是一个喜爱狂风怒海的娴熟水手。许多丈夫不满自己与妻子的关系,因为他们连得太紧;而他对她的不满则是因为他们之间隔得太远。而且,她还喜欢高山、崖岩和陡峭的地方。而他则不。他们花了许多钱去爬马特洪山,结果他给向导带来的麻烦比她要多得多。在山顶上,她看上去挺高兴,但仍然还嫌不够。
在康沃度假时,有一次,午饭后他们一起在海滩上晒太阳,她那坐着沉思的姿态突然让他想起曾经在某处看见的一幅安玎的画像,甜美,独立,望着远处的海平面,沉浸在无法想像的思想中。安打也有几个兄弟。他恍惚觉得玛丽像是神话中的人物,远离尘世,半人半神。这时“超凡脱俗”一词从他的词汇中跃然而出。
这个想法持续了几个月。他先是把这个想法在脑中极力夸大,后来又竭力遏制它,想把它从脑海中清除。有时他宽慰自己说,其实每一个男人的妻子都是一位安玎,但他从来就没有说服过自己。也许,他想,这是因为自己除了妻子外从没有靠近过其他女人,因而不了解她们这种若即若离的状况。
关于“超凡脱俗”有许多不同的解释。他将这些解释像编织一张网似的全套用在她身上。这倒避免了对她只是简单、缺乏美学意识的看法。一开始,“超凡脱俗”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夸张,但后来越来越成为她疏远他的一个最好解释。他在猜想与怀疑之间挣扎,如履薄冰。她却自信地保持着安详和满足,但在她的心灵深处——有什么,不管她知道不知道,她是不会说出来的。
她与他的疏远并没有任何恶意。他应该懂得这点。他在他许多已婚朋友中见过太多的互相妒忌,互相损害。越是艺术家就越不是好爱人。他懂得那种为自我的争斗,它使得爱情成为不现实的东西,成为一种幻想和庸俗的混合物。爱情不是个人意志的产物,它与个人的价值无关。对这个世界来说,它是异域的东西。
无论何时,每当戴维斯先生感到精神萎靡,他便会更加痛切地认识到妻子越来越明显地疏远。潮退得越低,认识就越深。有一天,他的这种认识尤其深刻……。
那天早上她说的话使得他又捡起在绝望中放弃的抗议。在潘太可尼音乐厅有一场罗德汉莫指挥的大型音乐会。他兴奋地准备前往,而她则不愿意去。
他责怪她道:“你以前是喜欢音乐的。”
“可我已经听过音乐了,亲爱的。”
“听过音乐了?亲爱的,你这样说真奇怪!”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摇头。曾经,她那自信的微笑让他觉得十分可爱,让他想起蒙娜丽莎,以及所有此类油画。但现在它却带有不可战胜、不可接近的神色,让他十分生气。
“可是你只听过一次罗德汉莫指挥的音乐!”
“我为什么还要再听一次罗德汉莫——是因为更好一些,还是不如以前?”
“音乐是不会变的!”
“音乐也有极限。”她说。
“极限?”
“我觉得我已经将音乐都听完了。非常美妙,迷人,持久,所有我们听过的音乐都这样。我喜爱音乐就像喜爱其他东西一样。但如果有人拿音乐当饭吃——是不是有人这样?”
“拿音乐当饭吃!你的意思是……?”他询问道。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总是听过以后还要再坐在那里听。我们不是职业音乐家。”
职业音乐家!每当她用一些词汇时,总是将它们用在可怕的情况之中。“我绝不会对音乐生厌。”他说。
“可是,这里演奏的音乐说出了什么没有——有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
“音乐永远是新鲜的。”
“是吗?”
他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可你为什么变得对音乐不感兴趣呢?”
“你为什么这样执迷?”
“可是,难道你没有觉得听音乐有多美好?让人觉得得到一种升华?使人走进一个纯粹感情的世界?”
“没有。一开始有过。一种心灵的升华,我同意。我一直喜欢韵律。听音乐是很愉快,对我来说,就像去画廊看画展一样……或者像读文选……或在博物馆里看收集的蝴蝶……一个时代到来了……”
“那么,简而言之,你不去音乐会了?”
“我不太有兴趣,但如果你希望,我就去。”
“哦!别这样。”他说完便不再继续他们的谈话了。
但他在自己的头脑里又将这件事想了一遍,现在他还要再想一遍。他了解酷爱音乐的人和不爱音乐的人。但像玛丽那样对待音乐,先是兴趣盎然,然后又像放弃不重要的小说一样将音乐放下,则让他十分苦恼。可是她似乎就是这样对待生活中的任何一件事,甚至包括对待友谊和爱情。她总是先有一阵子兴趣,短暂的喜好,然后又转身而去。这是为什么呢?
他朝着瑞根大街喊道:“你怎么可能像那样放弃音乐?你不可能放弃艺术啊。”
他因无法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你怎么可能放弃爱情?”
孩子出生后,她也会放弃吗?
或许她将一直爱那孩子。是否把我丢在身后?是否我这部分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