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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雯顿足,“你们倒底讲过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她不想讲话。”
“她仍然生你的气?”
“不,她没有怒意,我想她已经把整件事丢在脑后了。”
“怎么可能!”
“真要努力忘记,也总可以做得到。”
“那真可怕。”
“不,也许那才是生存之道。”
“那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没问。”
程雯惋惜,“他日道旁相逢,如同陌路。”
是,程雯完全说得好。
可是自此程岭觉得她已不欠生母什么。
多年前她特地来看过她一次,多年后她也特地去看她一次,作为一种偿还。
母女都还算幸运,终于找到安身之处。
程岭知道有些人不那么好运,她见过她们落夜后站在唐人街角,穿洋装,领口挖得很低,一边抽烟一边朝路人笑,天黑后若再无生意,就走进酒吧去……她们也是别人的女儿,幼时亦曾被母亲拥抱,深深亲吻,叫过好宝宝。
程岭无故落下泪来。
接着的一段时间里,吕文凯成为程家常客。
她把各式各样新闻读给程岭听:越战升级,美国逃兵纷纷北上加拿大藏匿,女人的裙子一日比一日短,有一种毒品,叫迷幻药……
吕文凯放下剪报,“郭太太,你为什么不回到学校去?”
程岭觉得突兀,随即笑了,“好不容易混得毋须见人了,又往人堆里钻?”
“请家教也一样。”
“不,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与书本无缘,我并不好学。”
吕文凯改变话题:“维多利亚张是加拿大首位华裔女医生,一九二三年在多伦多大学医学院毕业,可想而知,她历尽千辛万苦,那时华裔女性通常摘水果、洗衣服、任保母为生。”
程岭只是笑。
吕文凯肯定是妇权分子,以身作则,努力鼓吹华裔妇女走出厨房去观赏美丽新世界。
对她来说,这一切最容易不过,她英语比许多洋人流利,学历又好,性格开朗,程岭无法跟上。
这时程雯走过,“姐姐,我出去看电影。”
程岭立刻板起面孔,“身上短裙从何而来?”
“吕姐姐也穿这种裙子。”
“我在说你,不是说吕姐姐,换掉它才能出门。”
程雯犹疑。
程岭拂袖而起,“这种小事都不照我的意思。”
“不算难看,不过如果你换过一条长裙,我会比较高兴。”
程雯说,“姐姐你说什么便什么,不过我要迟到了。”
程雯回房去换衣服。
程岭这才松口气,吕文凯一直骇笑。
程岭解释:“这是一个华人家庭,规矩是规矩,我答应他们母亲管教他们。”
“但是,一条裙子——”
“文凯,你思想成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她盲目跟风,完全不明所以然,容易吃亏。”
吕文凯不语。
程岭又说:“自小到大,我没有得到过任何忠告,指引,不过是自己去闯,掉落陷阱,头破血流,没有一个关心的人,对妹妹,我情愿罗嗦点。”
吕文凯只得笑。
日后,她注意到程要的衣饰堪称万绿台中一点红,她的裙子仍然过膝,她从不穿喇叭裤,她仍然穿薄底鞋。
要抵抗时兴潮流,真得需要极大的勇气,吕文凯很佩服程雯。
她也同这位少女谈过,程买说:“你要是知道姐姐为我们做过什么,鱼网装,喇叭裤简直不是一回事。”
她停一停,“不过,假使她肯让我穿,那当然更好。”
吕文凯只是笑。
“吕姐姐,最近你在忙什么?”
吕文凯答:“我在替华工解释劳工安全法例。”
“那是什么一回事?”
“有些不良雇主欺华工不诸英文,着华工处理有毒化学物品,每日只多发一小时工资奖金,又不给防毒衣物面罩,后果堪虞,我召集他们,叫他们争取合理待遇。”
“哗,那些资本家会怎样想?”
吕文凯笑,“我一天至多收过十多通恐吓电话。”
程雯有点害怕,“你为什么要冒犯他们?”
“很多时候,我也那样问自己,可是,程雯,换了是你,你也会那么做。”
“吕姐姐,你太高估我了。”
这件事在三日后恶化,一封恐吓信寄到月家,打开一看,只见信纸上画着吕文凯被吊在绞台上。
吕文凯把信带到程家,碰巧郭海珊也在。
各人看过此信,均不动声色。
郭海珊用手捧着头,不住揉太阳穴,“文凯,何用搞那么多事,时间用来多赚一点钱,岂非更好。”
吕文凯啼笑皆非,站起来预备告辞。
程岭劝说:“你坐下,海珊的意思是,不必事事硬碰硬打明仗,用经济战略也一样可行。”
吕文凯又坐下来。
郭海珊说下去:“华工需要薪酬养家活儿,冒地面险,心甘情愿,无论你说什么,他们不敢罢工,也不敢争取。”
吕文凯忿慨地说:“依你讲,我们应当袖手旁观不行?”
“劳工署已公布安全法例,他们是周渝黄盖,你何必多管闲事。”
吕文凯忽然冷笑一声,“正等于华仁堂在菜地雇用印度工人洒农药一样?”
这下子轮到郭海珊霍一声站起来。
吕文凯气鼓鼓说:“郭太太,我告辞了,我要去报数。”
她走了以后,郭海珊犹自说:“从没见过那样的女人。”
程岭把话题岔开去,他又兜回来,“谁也没见过那样的女人。”
程岭便说:“你要是喜欢她,该趁这机会表示一下了。”
郭海珊一怔,“我喜欢她?我怎么会喜欢那样的女子?”
程岭一边摇头一边笑。
过一会儿,郭海珊站立不安,终于说:“我在派出所有熟人,我去看看。”
他也跑了。
程岭在窗口看着他把车子驶走,发现了另外一件事,她看到有一个金头发的青年在程家门口徘徊。
程岭唤人,“阿茜,那是谁?”
阿茜不言。
由此可知她完全知道他是谁。
“是专来等程雯的?”
阿茜点点头。
“是程雯的男朋友?”
阿茜不置可否。
程岭跌坐在沙发上。
这么快就长大了。
“为什么我不知道?”
“怕你不高兴。”
程岭苦笑,“我是慈禧太后吗?”
阿茜说:“不是,不过,唉。”
“也够专制的了。”程岭微笑。
她把程霄叫下来。
“那金发碧眼儿是谁?”
程霄只看一眼,“那是妹妹的朋友阿瑟爱历逊。”
“他是什么人?”
“圣保罗十二级学生,已考取麦基尔建筑系,秋季就要离开本省。”
“站在门口是什么意思,邻居看了会怎么想,你去请他进来喝杯茶。”
程霄十分惊喜,“是,姐姐。”
“还有,你有无异性朋友?也一并请来家坐。”
程霄笑,“我还没有,姐姐。”
他启门出去唤人。
阿茜问:“太太怎么一下子这样开通。”
程岭叹口气,“你不让她穿短裙是有得商量的,可是干涉她交朋友,又是另外一回事。”
阿茜点点头。
那年轻人进来了,一件外套已被雨琳湿,程岭见他一表人才,倒也欢喜,招呼一声,便任由程霄招呼他。
程岭教念芳做功课,笑着同阿茜说:“幸亏还有一个小的。”
没一会程雯回来了,在楼下见到朋友,大吃一惊,弄明白之后,咚咚咚跑到楼上,双目通红,与姐姐拥抱,抹干眼角,又去招呼客人。
小念芳此刻忽然说:“妈妈我永远不要男朋友,我永远陪着你。”
程岭笑道:“永不说永不。”
真的。
谁会想到郭海珊与吕文凯翌年就会结婚呢。
婚礼盛大隆重。
新娘子穿白纱,看上去真像个公主,程岭与小念芳在教堂上前与她握手。
念芳羡慕地说:“妈妈她真漂亮。”
“将来你结婚,妈妈也照样替你办嫁妆。”
晚上在酒店开喜筵,吃外国菜,亲友黑压压坐满一堂,省长与市长均到场祝贺,华仁堂面子十足,新娘子以后为华工争取福利之际,一定方便得多。
他们跟着到地中海去度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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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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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跟着,程家收到两封信。
一封是美国布朗大学通知程霄九月去入学。
另一封是程乃生的家书,他生病,想见他们三个。
程霄与程雯有点踌躇。
电话打回去,那边的继母吞吞吐吐,只说程乃生在医院里。
程岭终于说:“我们三个走一趟吧。”
三姐弟非必要都不想回去。
香港有太多不愉快的回忆。
到了香港,举头一望,程岭感慨地说:“不认得了。”
此话并无夸张,香港是一个每三年就变一变的城市。
他们在酒店落脚,放下行李就赶去看程乃生。
程乃生在家里。
原来程岭以为赶回来是见最后一面,可是不,事实并非如此。
程乃生红壮白大坐在家中等子女来见面,他的确患血压高,前些时候因喉咙发炎到医院住过三天,可是生命完全没有危险。
他叫他们回来,是为着一件事:他想到美国去。
他咳嗽一声;“退休嘛,旧金山最好,温哥华雨水太多。”
退休,谁退休?他根本从来没有工作过。
“手上有百来万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