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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口酱缸朝天敞放在那里,缸里装满了酱和酱料。平日里这一带老鼠就特别的多。邓一韪决定去老同兴酱园看看。他们沿着天井旁的走道向门外走去。忽然,一只肥硕的老鼠从天井中间的花坛上窜下,摔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好半天才爬起来箭立着脊毛摇摇晃晃地在花坛旁爬行。程志安见状,去厨房取过一把火钳,将病鼠夹了起来。邓一韪又叫人取出一只玻璃瓶,装进去着人送到医院化验。
正是隆冬季节,天气本来就特别地苦寒。谭学华目睹这程家老鼠濒死前的景状,又觉背脊上一股寒意渐渐升起。他明白,这是一种可怕的凶兆。他嘱咐程家万万不可用手捉病鼠,若是没有接种鼠疫疫苗的,赶快去医院打针。程新吾听罢,犹疑地说:“谭先生,真有鼠瘟?”
“程老板啊,什么时候啦!还不信鼠疫这事?城里已死多人了!”
“日本人怎么就这般地丧尽天良!眼见快要过年了,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啊!”程新吾叹了一声,又问:“谭先生,这针打得么?会不会……”
“打得!一定要打!只有这唯一的防疫办法了。这鼠疫针,还是国际上历尽千辛万苦援助来的。”谭学华一再嘱咐过程家,才和一韪他们一道走出门去。
第二天,满城的街头上张贴着县政府的告示。告示告诫市民不可接触疫鼠。凡东门外的居民发现死鼠,须用瓦罐密封送至政府化验,每只鼠发奖金一元五角;城中其它各处发现死鼠,概由各户用开水烫过后再用火烧灭。对借故躲避或拒不进行防疫注射的,由县府勒令疏散或封闭其住宅。
但是,这一切都已经晚了。一场劫难就在年关前夕迅速降临常德。
关庙街、鸡鹅巷、东门一带重新发现鼠疫病人。再度肆虐的鼠疫呈暴发流行趋势,每天染病在10人以上。很快,东门外改建为隔离医院的徐家大屋住满了鼠疫病人。而在这场厄运中首当其冲的是鸡鹅巷。
张桂英一清早就醒了过来。
昨晚,她早早地就上床歇息了。白天忙了一整天,和婆婆打了一上午的糍粑,下午又到布店买了几块布料,送到裁缝店请师傅给自己和丈夫各做一套新衣。快过年了,婆婆家三亲六眷的,做媳妇的不仅要应付场面上的事,还要帮着婆婆备足春节时待客的各类零食、小吃。婆婆说还要蒸一锅糯米甜酒,她听着很高兴,她其实是喜欢吃甜酒的。那东西甜丝丝的,她很久没尝过了。晚上,她钻进被窝,被窝里凉冰冰的,她轻轻地叫了一声。丈夫程志安闻声走近前来,细声地问她怎么了。她不作声,只是用两只小脚轻轻地踢着被子。志安懂了,笑了笑,用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她一伸手搂住志安的脖子,娇羞的说了一声:“冷!”说罢,就松开手,一缩身子躲进被窝。
志安随即也上床了。这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她象猫一样缩在志安的怀里,任志安轻柔地抚摸她。被窝里渐渐有了些暖意,她听到志安渐渐变粗了的呼吸声。她将头从志安的胸前抬起,摸着他的脸柔柔地说:“正月回我家拜年,你说给我爹我娘买点什么呀?”
“随你呗,你说买什么就买什么。”志安亲了亲她的小嘴,说:“我去跟娘要钱。”
“我还有些私房钱咧。娘给的不够,我们再垫上一点。”
志安点点头,说:“随你!”
“给我爹我娘一人买块衣料?”
“随你!”
“那还给弟弟妹妹一人买双洋袜?”
“随你!”
“还给我爹买两斤酒?”
“也随你!”
“随你!随你!你就只晓得讲这两个字?”
志安笑了笑,说:“真的随你咧,我听你的!”
“那明天去店铺?你和我一道去?”她又重新偎到志安的胸前,娇声地说。
“好!明天吃了中饭,我陪你去。”志安说着,有了些性急,一扭头将床前的油灯吹灭。这对小夫妻便在这冬夜里,恩恩爱爱地紧紧搂抱在一起。
现在天还没亮,她忽然从梦中惊醒了过来。她听到楼梁上有老鼠“吱吱”的叫声。志安睡得正香。她挪开他放在她腹部的一只手,想起床小解。她刚下床,就觉头上一阵发晕。她扶住床柱定了定神,挪到床后的马桶上。突然,一阵难言的眩晕向她袭来,她惊叫了一声就连同马桶倒在地上……
就在这个清晨,鸡鹅巷的悲剧拉开了它可怕的序幕。
仅仅过了一天,美丽的少妇张桂英就告别了她无限留恋的人世。死时,她的两只大眼睛可怕地瞪着,仿佛在悲愤地质问人间:为什么要我死?为什么要我死!
程家大屋传来一片凄惨的嚎哭声。桂英的父母闻讯赶来,母亲抱着尚存一丝体温的女儿,连声哭叫着:“女呀!我的女呀!”一下昏倒在女儿身上。
程家的丧事还没来得及开始操办,街对面开饺子馆的李天明又死了。随即,在巷口摆水果摊的一个汉寿人全家5口相继发病死去!程家的其它成员也紧接着发病……
凄风苦雨鸡鹅巷
鸡鹅巷一下变成了鬼巷。防疫队立即封锁了交通,禁止人员出入。一具具尸体经消毒后被防疫人员抬到千佛寺火葬炉火化。人们远远地看着这一个又一个熟悉的紧邻被送进炉火里,一齐地跺着脚嚎啕大哭!昨日或者前日,他们都还活着,尽管活得担惊受怕,怕天上的日本飞机,怕飞机扔下的炸弹,但毕竟还是活着。他们不日前还在小巷相遇,依如以往一样打着招呼,或者相邀着去酒楼买碟花生米,一边饮着常德有名的谷酒,一边聊着家常。他们都是几十年的邻居,上辈甚至上辈的上辈就生活在这条小巷里!他们有过恩恩怨怨,也有过争争吵吵,却谁家都帮衬过谁家。谁家有了急事,站到巷道上喊上几声,人们便会从自家的屋里奔出来,相帮着把事情办好。可今天,眼睁睁地看着这熟悉的邻居一个个凄凄惨惨地死去,一个个皮炙肉燔地在焚尸炉里化为冤魂,每一个还活着的人谁也忍不住放声痛哭!
他们哭死去的同胞!哭多灾多难的国家!哭活过今天也不知能不能活过明天的自己和自己的父母儿女、兄弟姐妹!
死神,紧紧地笼罩着鸡鹅巷,笼罩着古城常德。
伯力士博士匆匆赶到谭学家华,田璟仪刚刚安排几个孩子睡下,听到学华在客厅里叫她,便快步从卧室走了出来。学华向伯力士介绍说:
“这是我的太太,博士!”
“真对不起,谭夫人,这么晚了来打扰您!”伯力士绅士般地向璟仪打过招呼,又接过女主人泡的热茶,转身朝谭学华道:“谭,情况很糟糕!我的助手发现鼠群中的鼠疫已由沟鼠传至家鼠和小鼠,鼠类感染率在近半月内,已由19%激增至48。3%,疫鼠已遍及全城的每个角落!”
“博士,您说的是真的?鼠疫主要由家鼠传给人类,这意味着本城将出现鼠疫暴发流行?!”谭学华大吃一惊。作为医生,尽管他对疫情早有估计,但仍不愿见到事态真的发展到可怕的程度。
“千真万确,谭。而且,更可怕的是疫鼠中发现了大量的肺鼠疫!”伯力士涨红的脸庞上,浅红的汗毛紧张得一根根竖立着。
谭学华直觉得太阳穴两侧一阵抽痛。天啦,肺鼠疫!此前,他们发现的还都是腺鼠疫和败血型鼠疫,这二型鼠疫均需经过鼠类中的鼠蚤咬噬方可传至人类,而肺鼠疫却可由病人说话与呼吸时的飞沫传播,其死亡率可达100%,传播速度将更快!也就是说,常德鼠疫的控制和扑灭将更加难上加难!
“千古浩劫啊!”他仰天长叹一声,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这群日本疯子!太野蛮!太可怕了!谭,我将立即报告盟军司令部,请求药物支援!”
他们商量好一会,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谭学华便建议伯力士一道去见邓一韪。
他们走出广德医院,沿着三铺街冷寂寂的麻石路面向县政府走去。已是古历12月22日了,再过一个星期,就是中国人传统的春节。可常德城如今已如一座死城,往昔年前的热闹气氛丝毫不见。人们的心,早已为可怕的鼠疫麻木了。
他们摸黑找到了邓一韪的住处。邓一韪正在灯下给省政府薛岳主席起草报告书。
“博士先生、学华,深夜来访,快请坐!”他连忙起身打着招呼。
伯力士一落座,便急急地向邓一韪说明来意。邓一韪一听,也不觉大惊!
窗外,冬夜的寒风在古城上空呼啸,仿佛正为死难者的冤魂在悲号。
他们商定,即日以常德防疫处的名义,从常益师管区和洞庭警备司令部借调200名士兵,交伯力士博士紧急培训,以加强城内各疫区以及各处城门的警戒。沅江水域亦增加水警巡逻次数;通往长沙的常长公路沿线各城镇均设立检疫站,强化疫情管理。以控制疫情蔓延。
谭学华是深夜11点才离开邓一韪的住处回家的。他独自行走在冷清的街道上。街上几乎见不到一个夜行人,只有巡逻的军警在寒风中不时走过。偶尔有一、两只野狗在小巷里窜出。一种难言的恐怖无处不在地跟随着他沙沙的脚步声。他在经过鸡鹅巷口时不由地停了下来,巷口的两个警察对着他吆喝了几声,他没有理睬,又缓缓地迈步走向家去。他记起几天前和一韪、肯德来这里调查疫鼠,记起在张富茂烟酒店前见到的少妇张桂英,记起在程家大屋与程新吾父子的一席交谈……也仅仅只是短短的几天时间,程家的老小、连同他那年轻、娇羞的儿媳都已经不在人间!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得如同路边的一只蚂蚁。他行医20来年,呕心沥血地履行着一个医生救死扶伤的天职。可是,残酷的战争就象一只只魔鬼的黑手,轻易地就将一条条生命毁灭。谁都有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权利。日本人凭什么跑到中国的国土上杀人放火!他忽然觉得他曾引为自豪的职业是多么无用。他只能医治病人,而战争却能杀死无数的活人!他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