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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然片刻,嬴政勉力笑了笑,又正色道,“纲成君,平乱当有法度。今嫪毐将乱而未乱,又假公器之名。若举大军剿其于未乱之时,省力固省力,然何对朝野?何对国法?嬴政既为秦王,便当为朝野臣民垂范,依法平乱,平乱依法!何谓依法平乱?乱行违法,决当平之,不容商议!何谓平乱依法?乱行不做,国法不举;乱行既做,国法必治!行法之道,贵在后发制人,此谓依法也。今乱迹虽显,然终未举事。当此之时,嬴政若回咸阳,嫪毐必匿其形迹而另行图谋,了却祸乱便是遥遥无期。惟其如此,嬴政宁孤绝涉险,以等候冠礼之名守侯蕲年宫,引此獠举事。届时各方发兵剿乱自是名正言顺,乱象宁不定乎?”
“老臣是说,国失秦王,秦将更乱!孰轻孰重?”
“纲成君差矣!”嬴政罕见地第一次直面驳斥高位大臣,“百年以来,秦国公器如此龌龊生乱,未尝闻也!只要平得此乱,嬴政虽死何憾?果然嬴政死于龌龊之乱,便意味着秦国法度脆弱之至,不堪一击也。若秦人不灭,便当重谋立国之道!有此等醒世之功,嬴政怕死何来?”末了竟是淡淡地笑了。
“……”蔡泽愕然!
王绾不禁热泪盈眶:“君上,蕲年宫将士与王同在!”
“两位放心也!”嬴政霍然起身,“嫪毐若是成事之人,何待今日?既到今日,得遇嬴政,又何能成事?纲成君,你与文信侯一般,都是高看此獠,多有犹疑以致屡屡失机。谓予不信,拭目以待也!”说罢竟是一阵声振屋宇的哈哈大笑。
蔡泽终究默然,不是无可措辞,而是被这个年轻的秦王深深震撼了。一个从未处置过邦国大政且年仅二十二岁的后生,在如此乱象丛生的艰险关头竟是如此地坚不可夺,宁舍身醒世而不苟且偷生,使任何全身再谋的劝谏都显得猥琐苍白,夫复何言矣!然更令人惊诧者,是这个年轻秦王竟能在这般头等大事上如此透彻地把握法治精要,如此透彻地洞察乱局,如此果断清晰地纠正吕不韦与蔡泽这班能事权臣,直是旷世未闻也!蔡泽生在宫廷祸乱最为频仍的燕国,深知平息此等乱局,最需要的便是敢于而且能够力挽狂澜的柱石人物。当年燕国的子之摄政,逼得三代燕王束手无策,以致于不得不将燕王之位禅让给子之;其时,燕国三王但有一君如目下之嬴政,焉得有燕国的三世之乱?赫赫大名的燕昭王其时虽是太子,却深得燕国臣民拥戴,比目下嬴政的处境要好得多,却也是处处避着子之锋芒,处处采取先求保全再图谋国的方略,后来才以大肆割地换来齐军平乱。依着人世法则,便是纵论千古之史家,便是大义当先之豪侠,任谁也不能指责燕昭王这般存身谋国之道。然则,与嬴政这般宁可舍身也要护法醒世的秦王相比,蔡泽却是无法置评了。谚云:蝼蚁尚且贪生,况于人乎!嬴政只有二十二岁,尚未加冠亲政,真正秦王的显赫威权未曾一日得享。当此之时,嬴政退让以求再谋,何错之有?老臣以此道劝谏,何错之有?然则,今日一切都变了。一切常人眼中的大道在嬴政这里似乎都变得幽暗,一切常人眼中的求生方略在嬴政这里似乎都变成了雕虫小技。一时之间,狂傲一生的蔡泽也莫名其妙地觉出一种小来,竟蓦然一个念头闪过:吕不韦大书,化得这个嬴政么……
“老臣力竭矣!王好自为之。”蔡泽一躬,疲惫地去了。
当夜,蕲年宫便悄无声息地忙碌了起来。王绾虽非军旅之士,调遣事务却很是利落,与仪仗将军前后奔波,倒也井然有序。仪仗骑士全部改为步卒,轮流登城防守并将搬运到三座箭楼的磙木擂石火油火箭等一应归置到位,以免初次接战的内侍们到时忙中出错。内侍侍女们则将这段时日削制的箭杆赶装箭簇,再装入一只只箭壶送上箭楼。仆役们则全力赶制军食,因了不能炊烟大起,便只有用无烟木炭在冬日取暖的燎炉上烤饼烤肉,再大量和面揉制面团,届时以备急炊。嬴政身着一身牛皮软甲前后巡视,特意叮嘱一班小内侍将几日搜寻来的狼粪搬上了蕲年宫土山最高的一座孤峰,连夜修筑了一座小小烽火台。
三日之后,泥牛入海的雍城又来了黑肥老吏,给嬴政气昂昂宣读了一卷诏书:假父长信侯决意于四月初三日为嬴政吾儿大行冠礼,自谷雨之日起,子政得在蕲年宫太庙沐浴斋戒旬日,以迎冠礼。读完诏书,黑肥老吏矜持地笑了:“假父长信侯有言,沐浴斋戒之日,蕲年宫得日夜大开宫门,以示诚对天地。王可明白否?”嬴政捧着诏书木然地摇了摇头:“我无兵卒,大开宫门,教狼虫虎豹入来么?”黑肥老吏一挥手:“斋戒之日,自有兵马护卫蕲年宫,王只清心沐浴斋戒便是!”嬴政憨呵呵笑道:“好也好也,我只清心沐浴斋戒便是,甚难事?记住了也。”黑肥老吏不屑地笑了笑大摇大摆去了。
“今年谷雨,三月二十。”旁边王绾提醒一句。
“还有六日!”嬴政突然将诏书狠狠摔向厅中铜鼎,竹简顿时哗啦四飞,转身铁青着脸低声吩咐,“毋再忙碌,兵器军食照三日预备即可。自今日起,除斥候之外,一律足食足睡,养精蓄锐!”王绾嗨地一声,便大步出厅去了。
这夜三更,夜猫子一般的赵高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蕲年宫,给嬴政轻声说了两个字:“妥了!”嬴政目光从书案移开,面色竟是十分的难看:“小高子,事发在即,你只一件事:设法找到蒙恬,讨三五百骑士,奇袭雍城,斩草除根!”赵高机警地眨着大大的蔚蓝色的胡眼低声道:“无须忒多骑士,蒙恬打仗要紧,一个百人队足够。”嬴政细长的秦眼凌厉一闪:“无论如何,不许失手!”赵高肃然一躬:“根基大事,小高子明白!”
谷雨这日,上天恰应了时令之名。
细雨霏霏杨柳低垂,雍城笼罩在无边的蒙蒙烟雨之中,整日矗在老秦人眼前的白首南山也被混沌的秦川湮没了。正午时分,蕲年宫箭楼传来一声苍老的宣呼:“秦王沐浴斋戒——!三门大开——!”随着长长的呼声,三队步卒三支马队分别进入了东西南门外的官道,隆隆在三门洞外分列两侧。部伍已定,南门外一千夫长对箭楼一拱手高声道:“禀报纲成君:末将奉卫尉之命,城外护宫!”箭楼上便传来了蔡泽苍老的声音:“秦王口诏:赐护军王酒三车,以解将士风寒——”话音落点,便有一队内侍拥着三辆牛车咣啷咯吱地出了城门。千夫长打量着牛车上排列整齐的铜箍红木酒桶,不禁哈哈大笑:“好!果然正宗王酒!”转身高声下令:“每门一车,人各两碗,不得多饮!”一名军吏嗨的一声领命,便指派士兵领着两辆牛车向东西两门去了。
片时之间,士卒们便一堆堆散开在了遮风挡雨的大树下,纷纷举碗呼喝起来。未几,士卒们人人红了脸,纷纷解开甲胄摘下头盔:“王酒好劲道!好暖和!”“甚个暖和?里外发烧!”“烧得好舒坦!忽悠驾云一般!”正在此时,千夫长甩着额头汗水红着脸高声道:“老夫王城当值十多年,跟卫尉饮王酒多了!给你等说,这还不是百年王酒,要是那百年王酒,嘿嘿,一碗醉三日!”遥遥向几棵大树下一挥手,“左右白日无事,弟兄们迷瞪一觉了!”大树下一阵欢呼,随即纷纷靠在了树干窝在了道边呼噜鼾声一片。
倏忽暮色,蕲年宫静穆如常。
春雨依然淅沥淅沥地下着,一切都是君王斋戒当有的肃然气象。除了最北边的斋戒太庙亮着灯光与游走更夫的摇曳风灯,整个宫中灯火俱熄,弥漫着斋戒时日特有的祭祀气息。三座城墙箭楼上各有一张摆着牺牲的祭天长案,大鼎香火在细密的雨雾中时明时灭地闪烁着。除了城外此起彼伏的连绵鼾声,蕲年宫静谧得教人心颤!
中央庭院的书房廊下,一身甲胄手持长剑的嬴政已经在这里默默伫立了整整两个时辰。刁斗打响三更,王绾匆匆走来低声道:“君上,太医说药力只耐得四更。”嬴政一点头低声道:“下令箭楼,随时留心关城!”王绾回身一挥手,一个精壮内侍便疾步匆匆去了。王绾转身道:“宫外也就一个千人队,君上无须担心,歇息一时了。”嬴政摇头道:“这个千人队可是卫尉的王城护卫军,不是等闲乌合之众,至少要顶到天亮!”王绾慨然道:“我守门洞,仪仗将军守城头,君上居宫策应,如此部署撑得一两日当有胜算!”正在说话之间,突然便见庭院绿树红光闪烁,随即便闻宫门处城门隆隆杀声大起!王绾拔脚便走。嬴政飞步出了庭院便向太庙方向奔来。
原来,为嫪毐总揽各方的谋事坊从各方消息判定:嬴政全然没有戒备之心,宫中更是懒散非常。然为妥善,还是做了周密部署:先下特诏令嬴政旬日斋戒,趁斋戒之期突袭蕲年宫;斋戒之日,以卫尉所部的一个王城护军千人队驻扎宫门外“守护”蕲年宫;斋戒第三日夜半,卫卒千人队与岐山河谷之伏兵同时发动,突袭蕲年宫!及至黑肥老吏回报说嬴政赞同了“大开三门以对天地”,嫪毐便是呱呱大笑:“说我生憨,这个狗崽才当真生憨!天意!老子亲儿子做秦王!”当即下令:其余军马开往咸阳助战,蕲年宫擒拿嬴政由老夫率千人队亲自动手!冷齐的谋事坊无可奈何,只好赞颂一通长信侯圣明罢了。
嫪毐折腾完赵姬再吃饱喝足,正是二更方过。此时云收雨住,天竟露出了汪汪蓝色片片白云。嫪毐连呼上天有眼,兴冲冲亲率一支三百人马队与冷齐等一班谋士门客风风火火赶到了蕲年宫。及至到得宫前大道,遥见南门洞开,卫卒步骑倒卧在道边树下鼾声大做。冷齐大为恼怒,过去揪住卫卒千夫长便大骂起来:“甚精锐王师,一群烂鸟!坏长信侯大事,该当何罪!”嫪毐却马鞭指点着呱呱大笑:“这群生猪!尽管睡!成了大事不要抢功!”说罢马鞭一指大吼下令,“马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