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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我居然因为宋小豆说到了狮子,说得那么远,又说得那么玄,可发生在这儿的事情,不都是玄乎乎的吗?
在那个时候,人群在红砖楼下骚动了起来,任主任的侄儿被一颠一簸抬下来了。
这个死去的任主任的侄儿,知道他的名字,提到他的人,都叫他小任,或者任主任的侄儿,一直叫到他死掉、消失,人们还会这样叫。他被裹在一床白色的被单里,由于他的矮小,倾斜的担架显得很空旷。人群向两边侧让着,都装模作样地捂住自己的鼻子。我没有嗅到尸臭,但我晓得在夏天死人是容易发臭的。伊娃曾经写过,死去的人会发出臭咸鱼的味道,死掉的皇帝、平民,美女和麻风病人,他们发出的臭味都是一样的。我就想,可怜的任主任的侄儿,现在也和皇帝一样了吧?
我们其实还什么都没有嗅到,但朱朱已经在干呕了。她说,风子,我们赶紧走吧。
第二十二章 别弄疼了我的左乳(三)
三天之后的下午,泡中在殡仪馆为任主任的侄儿举行了遗体告别仪式。任主任提出,要有学生代表参加。她说,一个老师以身殉职,却没有学生参加悼念,这是很荒谬的。哦,是的,讣告上说,他是以身殉职的。你想一想,这也是对的,一个老师死在自己的学校里,是应该叫做以身殉职吧?学生代表的人数落实到我们班,刚好有十个名额。
宋小豆不管谁去谁不去,授权给朱朱,你说谁去谁就去。朱朱先是让大家自由报名,但
没有人响应。那天下午有计算机课,这等于是大过网络游戏瘾,而课后还有一场班级足球赛,男生自然不肯放过,而女生也等着要去给自己的明星喝彩。朱朱有些慌神,看看我,我说,我去。她又看看陶陶,陶陶说,我去。阿利和金贵也说,我们也去。朱朱说,还差五个人。 陶陶扔了一个纸团子到台上,朱朱拆开看了,就点了五个人的名字。
那五个人是同一类人,每个班都有这种人,缩头缩脑,个个都是很干瘪、矮小、胆怯、愚蠢,平日就跟鼹鼠似地往角落里边躲,我们从没有把他们看清楚过。宋小豆提到他们的时候,爱用一个词,渣渣。全校大扫除,她说,我们班连渣渣都不要放过。运动会拔河,她说,我们班连渣渣都要用上。渣渣们也不吭声,总是低了头,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朱朱点了这五个名字,加上一句,期末的操行分,每个人加十分。但是,有一个渣渣令人震惊地表示了反对,他说,明天下午我有别的事情。朱朱像宋小豆一样,哼了一声,说,个人的事小,学校的事大。
然而他也冷笑了一下,说,学校的事,关我×事!
从没有哪个渣渣敢这样说话,而且居然还冷笑。我侧身看了看他,他的脸色苍白,眼睛很可怕地虚成了一条缝,上下嘴唇都长满了青春红疙瘩。我就晓得,这个家伙是想借机造反了。朱朱闷了一下,很严肃地说,一个人说话做事,不要没心没肺的。小任……老师以身殉职,尸骨未寒……
那人又冷笑,说,×,他还不是自找的!
陶陶站起身,大踏步走到他的座位前,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扬手煽了他一个大耳光。×,陶陶说,这也是你自找的。
那家伙也不反抗,也不哭闹,还是冷笑,说,自找有什么不好,你老爸坐班房不是自找的!你老妈守活寡不是自找的!
陶陶僵在那儿说不出话来。全班安静得可怕。陶陶一定在想,没有人笑,但是每个人都在心里笑。那个渣渣把头昂起来,把满脸的红疙瘩冲着陶陶的眼睛和鼻子。
但是,他的脸上立刻又吃了一记大耳光。金贵就坐在他的左后边,金贵直起身来,隔了两张桌子,一把把他转了一个圈,劈面就煽在了他的面门上。这一记耳光比陶陶打的更响亮,血从渣渣的鼻子、嘴角喷出来,渣渣扑在座位上呜呜地就哭了。金贵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右手揉了揉左手,又坐了下去。
第二十二章 别弄疼了我的左乳(四)
遗体告别那天,天上一直都在落着小雨。殡仪馆的对门是一家奶牛场,现在已经荒废了,院墙坍塌,大门虚掩,院子里的茅草和树木都在生气勃勃地生长,绿得让人眼睛都痛了。太阳从雨水的缝隙中穿出来,把湿漉漉的地面、瓦屋、树叶……都熏出一片白色的水雾烟雾,热得让人心头发闷,也热得让人恰到好处地萎靡不振。在这个活人告别死人的时候,谁有心肝表现得欢蹦乱跳呢。任主任的侄儿躺在塑料花丛中, 蜷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小团,他那被女人丝袜勒过的脖子,现在套上白色的硬领和宝蓝色的领带,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告别室小
而又小,有一个学生站在门口发放玫瑰,黄的,红的,白的,进去的每个人都能领到一支,然后放在任主任侄儿的脚当头。 他的脚上穿着一双千层底的布鞋,白色的鞋底纳满了黑色的线头,像一个人的脸爬满了蚊子。 我们躬身放花的时候,那双鞋底就在我们头上沉默着,如同一张沉思的脸。外边还在落雨,我们的头发衣服都被雨水紧紧地粘着脸和肉,屋子里充满药水和雨水的味道。高二·一班的十个人朱朱在前,那个挨打的渣渣在末,我们绕遗体一圈,都把头低着,唯有那个渣渣却厥着脑袋,狠狠地瞪着死去的人,咬牙切齿的样子,脸上的红疙瘩都胀成了紫肝色。
出了告别室,我们又一一和死者的亲属握手。除了任主任,还有几个长着同样宽阔下巴的男女,大概都是任家的人吧。任主任的手结实、有力,茧巴生硬,这种女人的手,谁握过一回,谁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握完了手,我们就沿着屋檐站着躲雨,等着雨停。可事后想起来,我们不像是等着雨停,倒像是在等着什么人走来。
一切都快结束的时候,我的意思是说,整个告别仪式和雨水都已经到了尾声了,远远地,我们都看见一个人踏着坑坑洼洼的雨水来了。他很高很瘦,步子坚定,但也有些无法控制的摇摆,他的大脚板踩在水洼上,就像车轮辗过去,溅起大片的水花和白花花的热汽……朱朱捅了我一下,她说,你看是谁呢?我说,我看不出来。我说的是实话,我的眼睛被热汽蒸得快要睁不开了。
朱朱说,你别装蒜了。
就这么说着,那人已经走到告别室的门口了。所有人都用吃惊的眼睛看着他,然而他什么也不看,隔着雨帘,他首先向躺在屋里的那个人鞠了一躬,随即从发花人的手里抽了一支黄玫瑰,就进去了。他进去的时候,最后一个人刚好出来。两个人都走得很谨慎,自然不会像电影里通常表演的,撞了个满怀。他们只是僵在那里,对视了一小会。一个说,您好,密斯宋。一个说,是你吗,包京生?
我也是在宋小豆叫出包京生的那个瞬间认出他来的。他变多了,就像被人用斧子劈成了三半,只留了中间的那部分,真是瘦得不行了。他还穿着春天的校服,身子裹在里边看起来就像是一根旗杆。只不过他的脑袋还是那么大,甚至更大,鼻孔、眼睛和嘴巴都跟洞穴似的,向着娇小的宋小豆俯瞰着。宋小豆不说什么,侧身让了包京生,就往门外走。但是包京生把门堵住了。
包京生问宋小豆,我来,您很惊讶吧?
宋小豆不说话。
包京生又说,学生来给老师告别,没做错什么吧?
没错,宋小豆说,你没做错什么。
我没做错什么,那么,包京生说,您,你们,干吗要把我赶出学校呢?
我们都站在屋檐下侧耳细听,雨水从瓦槽子里淌下来,滴滴嗒嗒的声音很让人惊心。过了好久,才听到宋小豆说话,她的话里夹着冷笑,也夹着颤抖。她说的是英语,大概是要包京生滚出去吧,但也许只是请他让开,她要出来。在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是愤怒还是请求。这在宋小豆真是少有的事情啊。
但是,包京生还是捧着黄玫瑰,堵在那儿。遗体告别室外那么多学生、老师,还有任主任,都不知道如何是好。蒋校长又到武汉取经去了,他如果在场,也只会用手指头不停地梳头发吧?
这时候,陶陶开始向包京生走去了。他的陆战靴踩在水洼上,却没有溅起什么水花来,因为他走得磨磨蹭蹭的,一点没有气力的样子。我偷偷看了看金贵,金贵没动,只是用右手轻轻揉着左手。
包京生没有回头。他没有回头,却好象知道有谁在朝他走来了。就在陶陶走近他后背的时候,他让过宋小豆,径直走了进去。他跪在任主任侄儿的脚当头,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把那一支黄玫瑰放在他两只布鞋的夹缝中。黄玫瑰很奇怪地从脚缝里翘起来,跟高射炮似的。包京生把自己铸造的高射炮看了一小会,转身走了出去。他一直走,没有回头。雨已经停了,他走在忧伤的、白花花的雾气里,消失了。
第二十三章 他把他劫持了(一)
包京生再一次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已经是六月中旬的事情了。天气热得不能再热,就连早晨起来,你都会发现芭蕉的叶子、泡桐树的叶子,还有草的叶子,都是蔫的、卷的、灰心丧气的,没有露水,没有生气,就像大象们总耷着的大耳朵。我是在上学的时候,在校门口看见包京生的。他正拦着朱朱在说话。看见我过来,他笑笑,说,朱朱这姐们不仗义,一点不帮助我重新做人。朱朱说,人你是每天都在做的,谁能难为你?可你想做的是学生,学生是老师管,老师是校长管,偏偏我没法管啊。朱朱说,风子,你说对不对?
我说,对不对我说了有什么用呢?
我看着包京生瘦骨嶙嶙的样子,心里有些发酸,我说,包……包大爷们,你还好吧?
我还好,他说着,咧了咧河马一样的大嘴。他又说,我其实很不好。我父母从西藏写了信出来,说如果我继续上学,他们就供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