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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留……”重华喃喃地挣扎的开口,他的表情痛苦而焦灼,有纠葛着的憾恨和细微的绝望。
十
“长留……”重华喃喃地挣扎的开口,他的表情痛苦而焦灼,有纠葛着的憾恨和细微的绝望:“你还爱我吗?”
爱?
不爱?
这倒着实难住了我。
逡巡着无法开口——我细细地想着,在脑子里把十年的时间一天一天地数过来,我们的恩怨情仇如此简单,他要的结果,加加减减几个回合便水落石出……但,要不要告诉他?暧昧不明的前尘,或是水落石出的尴尬与萧瑟,究竟哪一个比较从容?还是,两个人都在求一个明白?我有点迟疑……
也是,从来意气风发,如今了断,也当爽快!
“你知道,我从不自欺。所以我不瞒你。”
“我还爱你。只是这里——” 我拉起他的手,按在心口的地方,对他一笑:“已经荒芜了。”
重华的双肩渐渐颤抖起来。他猛的站起来,大步往外走。
我叫住他:“长留不能找回荒废了的韶光,只求皇上能还长留自由身。”
他停下,默然了许久才轻声回答:“只要我在一天,就永远不许你离开!”
等他去得远了,我冷笑一声,慢慢阖上门。只要他在——他总是这么自信!于是想起那句“重过闾门万事悲,同来何事不同归。”我猜大凡人间佳偶、齐眉爱侣,不是生离便是死别,反正总也逃不过这一天,要是真能有同来并且同归的那反倒是异数了。心有灵犀!心有灵犀!——一点灵犀莫非真够一世所用?
且容我爱他如风行水上……
偷听了那些下人的谈话才知道,朝里虽然没什么明显的变动,但曾祖父在这两个月里为了几件小事已经被当朝训斥了好几次,卞家上月新添的幼孙也没有依以前的惯例赐爵,可见是风光不再了。败落的势头明眼人一看便知。虎视眈眈的柳丞相倒是父凭女贵,风头正健。
夜半无人,我忍不住便暗暗含恨,早知道只有这几年的风光,一早便该好好恃宠而骄,一辈子有一次“狭天子以令诸侯”也不枉了此生。真是辜负了那几年青春年华!
我啧啧惋叹。
可惜现在再想,已是太晚。
十一
可惜现在再想,已是太晚。
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日思夜想的就是怎么逃出生天。“只要我在一天,就永远不许你离开!”——我才廿岁,风华正茂,如日当空,难不成真要一生困死在这白水?!我开始留意守卫换班和各处的配置情况,可惜自从那晚之后,白水的戒备森严了很多,我也不能随意走动,好几天下来还是一无所获。
“难道真的出不去了?”我喃喃自语。——我在湖心水榭小憩的时候,向来是不许旁人靠近的,因此也不怕被人听见。
“要出去也不是不行。”一把清脆的女声陡地接上来。
“什么人?”我骇了一跳,连忙回过头。
一个十八九岁的宫女笑吟吟地站在我身后,丹凤眼、柳叶眉,莲面生春,透着股南方女子的俏丽。她盈盈地答道:“我叫应四。是被派来服侍大人的,只不过人微言轻,等闲哪能近得了大人的身?大人自然不认得我。”
“哦?”我一扬眉,问:“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正色反问:“能有什么意思?不过和大人是一样的心思。我不是甘愿进宫的,大人也不是甘愿留在这里的。青春都只一晌,最好是能仗剑江湖,浪迹天下!谁又愿意把大把大把的春光虚掷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我有点迟疑:“你的意思是……要跟我一起走?”
她斩钉截铁地点头:“是。”说完了,期待地看着我。难得志同道合!我欣然回答:“好!反正一个人上路也是寂寞!”应四雀跃起来:“太好了!我注意了很久了,每天子时交班前后,靠近我房间的南侧宫墙附近几乎有一刻钟不会有人经过,足够我们出去了!”我又惊又喜,蓦地想起来一个问题,我问:“听说皇上下了严旨,有人敢私自放我出去的,以谋逆论处——你不怕么?”
她一笑,伶俐地转个身,身段极其花哨:“茕茕孑立,身无长物,有什么好怕的?”
“女英雄胆识过人,佩服!佩服!”我假笑。
她一拱手,亦有模有样,连声道:“承让。承让。”
我低下头,白水湖烟笼翠罩,屹立了百年的皇城在水底微漾着,我从不知道半生所处之地,看起来竟像是一场幻梦……
“只要我在一天,就永远不许你离开!”
——不让我走,我偏要走!
这一次,要走到天南地北天涯海角天长地久,不会再被找到!我永生永世不要回来!!
应四是个福将,托她的福,我们有惊无险顺利逃脱——我翻墙时突然出现了一个士兵,那一刹那,三个人都愕然在原地,没等我这个“将门虎子”反应过来,应四已经神勇无比地捡了块石头直接把那人砸昏了。
我看得脸色发青。她气定神闲地伸出手,催我:“快点啊!愣着干什么?”
我一面拉她上来,一面忍不住唠叨:“哪天我得罪了你,你可千万不要也从后面给我这么一下子。”
要仗剑江湖浪迹天下,不收拾点细软怎么上路?我让应四在后门等我,一个人摸进了将军府。太久没回来,连自己都几乎忘了自己是这里的当家正主儿。家里还是老样子,环顾一周,还都是十年前老爹当家时挣下的那些家当——奇怪!好歹我也受了那么几年的宠,怎么一点好处也见不到?——我又再含恨!悄悄蹩进内院,夜深人静,白天喧嚷的府邸此时就只剩一片死寂。只有回廊尽头那间屋子透出点光,一如多年以来的彻夜不熄。我呆呆站了半晌,走过去。
娘一个人坐在灯下喝酒,大红裙裾拖在地上,虽说已是三十过半的女人,却依然如花似玉风情不减,依然是十八岁那年第一次踏进将军府的那个风华绝代的锦娘。门还是半掩,十年了,我知道她还是在等那个人——不关门,希望一回头的刹那,他就一身风尘地走进来……
一时五内翻涌,终于潸然泪下。
我推开门,扑过去:“娘!”
娘眯起眼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惊又喜地一把抱住我:“长留!我就知道他一定困不住你!”
我只是笑,眼泪从扬起的嘴角一直流进去。
她举起衣袖帮我擦干脸,了然似地浮起一丝悠然的笑意:“真傻。长留,聚散浮云,有什么好哭的?你不必惦记我,不管怎么样,皇上总会念着旧情,再说还有你曾祖父在呢,娘不会少了照顾。娘这辈子都留在这里,那是因为,娘在心里,总还是跟你爹活在一处,可你呢,你不能留下来,就是心也不能留!这是你娘和你爹的地方,你得放开这一切,去找你的地方……你可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
“起来吧。”她拉我到妆台边,把一个小匣子塞给我:“拿去,就知道你会回来,你曾祖父帮你准备好了几年的花销,这可不是正中了你的心意了?你就只管心无旁骛逍遥度日去罢。”
我还是眷念,恋恋不舍地拉住她的衣袖:“娘,我一定常常回来看你!”
她只是一笑,拍开我的手:“不许!若有一天,你能告诉我什么叫海阔天空,到那时才准回来……”
我还想说什么,她早一把把我推到门外:“快走吧!长留……”
那扇十年不曾合上的门,在我眼前,慢慢地关上了。
我找到应四,一言不发拉着她直奔城外。站在离京城十五里的山路口,回头看一眼远处堂皇的城池,我慢慢笑起来——
“往西这条路可以到洛阳,往东这条路可以到太原,应四,你说我们先去哪里?”
我知道被我抛在身后的那些东西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羁绊我的力量了——
十二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真是好诗!”
我忍不住感叹一句。
牡丹、美人、煌煌唐都,洛阳的风度心领神会已久。至于才子,总是当不得一个“老”字的,就像是美人白头、将军迟暮,都一般地让人唏嘘,这一点却是不容洛阳的才子们专美的。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我拉长了尾音,缓缓地跟着吟唱了一遍。
如今也算是怀乡远游之人,一边念着,就有些惺惺的意思……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大约是觉得有了知音,那声音越发抖擞地哀怨起来。
——“……”
而我,终于没来得及感慨。
“吵死了!到底在干什么啊?”应四重重一掌拍上我的背部,然后,揉着眼睛,絮絮地念叨着坐起来:“他疯你也跟着疯?才子、才子——除了半夜扰人清梦,这些才子就没别的本事了……”
我斜楞他一眼,干笑几声:“你也是背井离乡,怎么就一点感伤都没有?也罢,我早发现要从你身上找到‘纤细’是不可能的。”
应四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冷冷回我一句:“是,错过宿头,又遇上山雨,逼不得已借宿破庙,这也就算了,居然还有个酸溜溜的读书人半夜不睡觉在那里‘感伤’,你是觉得还不够惨?还要怎么‘纤细’?”
深山废寺,夜半无人,白衣书生——听她这样一说,突然觉得有点诡异。我和她换了个眼色,不约而同警觉起来。回头看过去,那书生靠坐在离庙门不远的墙边,也不生火,衣服湿了一大片。苍白到不见血色的脸上尽是抑郁,视线一动不动地定在漆黑的雨幕里,嘴里嘟嘟囔囔地犹自把那句洛阳才子翻来覆去的念着。我迷惑地看了好一会,转向应四,她也是一脸恍惚。
我振振衣衫,走到那书生面前,客客气气对他一笑:“兄台,长夜漫漫,山雨恼人,不如过来一起坐,也可以略解些客居之愁。”
书生好一会才把头转过来,一照面,那样迟滞涣散的眼神让我很是骇了一跳。
那书生讷讷道:“公子胜情,不敢领命。”
我好不容易定了定心,伸手拉他起来,走到火堆边:“我和舍妹也是客中,兄台不必顾虑。”
他迟疑了一下,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