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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事儿,就是想砸碎床头柜上的玻璃瓶,划自己的手腕。一场混乱之后,他有些气恼地说,这人活着也是痛苦,不如成全了他,何必呢? 既然他一心想死,咱们不如留着力气去救想活的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当时将他招进来的科主任张老头正在翻看几个危重病人的检查单子,这时抬起头来,冲他说道,“医生的职责就是救人,少说废话。”
他并没有顶撞,也明白牢骚归牢骚,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眼睁睁瞧着病人在眼皮底下自杀。只是心里,实在对于尽全力抢救一个自杀的病人的意义,有了莫大的质疑。
那个病人在最初几天的严密观察之后,逐渐泄去了再次寻死的勇气,他们却一时不敢放松,生怕他会趁医生不备再次轻生,直到过了年余,周明已经忘记了这人,于某天在小卖部买烟时候听见有人叫自己大夫,他略微疑惑地看过去,给小铺送饮用水的中年送水工一脸憨厚的笑容。他将水桶安在饮水器上,抹了把额头的汗,对周明道,
“大夫可是忘了我了。忘了倒好,没出息丢人,学娘们儿的玩意儿给大夫惹麻烦来的。”
黝黑的脸发红,年前坚决寻死的人,这时一脸不好意思的笑容。
周明望着他,很久,没有说出话来,而心里面,却是某种难以言明的快乐。
再之后,周明依旧总是会接到轻生的病人,有的及时抢救出院,有的永远失去了再重新来过的机会,周明开始带学生,总是有学生会感慨地或者不耐烦地发出类似他从前有过的感慨。某一天抢救过来了一个吃了200多片各种药片的大三女孩子,那女孩儿,因为在校期间跟男友发生性行为,怀孕,被学校知道,开除,男孩子家反而因为一样被学校开除而迁怒她,坚决让儿子跟她断绝来往;一个女学生感叹,到了这个地步,真的太苦,活过来,又如何面对呢? 我觉得咱们救她,可能也是无用功,反而延长她痛苦。
这时已经是退休返聘的张老头拿病历夹子敲了敲学生的脑袋,呵呵笑着说,傻孩子,这个世界上啊,没有结束不了的痛苦,什么痛苦都有结束的时候,只要人还想追求幸福,自己想走出来。咱们当医生是干嘛呢? 咱们就是努力再给她个机会,可能给了这个机会她还是不行,也可能给了这个机会,她就明白过来了,这个不是咱们的事儿,咱们只管尽力让她这个结束痛苦的方式,不是结束生命。
那天周明抬着眉毛瞧着老头笑,一道儿下楼回家时候,他一面儿给老头儿递了颗烟,一面笑道,“您是越老越慈祥还是男生女生分别对待? 怎么这小女学生问跟我一样的问题,对人家您就循循善诱说话跟文人似的,对我您就粗鲁呵斥?”
张老头儿斜了他一眼,叼上烟,示意他给个火儿,然后嘿嘿笑道,当老师你也学着点儿,因人施教。循循善诱,我给你循循善诱管事儿么? 你这个轴脑瓜子,是别人说点儿什么就听进去的?
周明没再说什么,然而之后,不但对于寻死的病人,甚而所有因经济条件,因身体疼痛,因各种他知道或者不知道以至没有兴趣知道的原因而想放弃治疗的病人,他都想,做了他们的医生,也许他能作也该做的,就是努力地再给他们一次机会,无论在这之后,他们是否能走出苦痛。
于是,当秦牧在一切后果病人自行负责的单子上,每一栏都认真签字之后,他找到了那个曾经托他查看秦牧情况的新妈妈?
她恢复得很好,已经转去高级单人病房,他进去的时候,病房里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站在她身边在听她交代工作,他们毕恭毕敬地称她许总。
见他进去,她冲那俩个下属摆了摆手,说道,“就这样。小陈你尽快去南疆将我婆婆接到C市,我过几天出院了,宝宝也一切正常的话,我们去那里会合。”
那俩人出去之后,周明走到她跟前,他想她恢复的当算不错,应该可以讨论一下秦牧的状况,她抬起眉毛,“您不是带给我什么坏消息吧? 我以为我已经恢复了呢?” 她优雅地笑,这样的笑容让周明一时间说不出任何的话来,只觉得莫名的压迫,他摇头,
“您没有问题,我是想跟你说一下秦牧……”
“哦? 秦工啊?” 她继续带着那个笑容,“唉,真该谢谢他,这时代心地这么好的人真是不多。我们俩虽然同属一个公司,又算是老乡,毕竟部门不同,都不算很熟。恰巧跟他同车出事,他居然能为了我一个孕妇自己受了更重的伤。我这孩子,您不知道,是遗腹子,真是让我活下去的命根子,他父亲是南疆公安部牺牲的英雄,一年前……” 她轻轻用手背拭泪,垂下眼帘。
周明站在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她抬起头,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淡淡地问,
“那么可能您手术当中拜托我替您查看孩子父亲的情况,一定是您对亡夫思念过度,脑子糊涂了?”
她的脸上依旧保持着那个微笑,缓缓抬起头,停了好久,一字字地说道,
“手术中的事儿? 我没有任何印象。不过也许您说得对,我只是对孩子的父亲,太惦记了吧。但是无论如何,他也已经离开我们了,我和儿子,有我们自己的生活。”
周明转身走出了病房。
给谢小禾打电话的时候,周明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尽最大的努力,再给病人一个机会,该是他的职责所在。
第十章 给我一碗孟婆汤 9
第九节
谢小禾很想让自己相信,能够再度站到秦牧的面前,是因为自己善良;她一直试图跟自己说,任何一个朋友,哪怕是路人甲乙丙丁戊,病了,伤了,自己赶上了,也不能真的袖手旁观;她在从报社走到医院的一路上,给自己打好了许多腹稿,该怎么礼貌而疏淡地,诚恳而保持距离地,有理有利有节地劝说他好好治病。譬如,他的事业,他的母亲,嗯,对,他的母亲。
跟他的病无关而跟他的感情有关的一切,不问。
如果他想说,不听。
如果他对自己抱歉,忏悔,痛苦,难过……那么她要挥一挥手,跟他说,现代社会,恋爱自由,愿赌服输,承认眼光不好或者魅力有差,谁也不是倒霉的受害者,哪怕是……哪怕是不久前那场乍惊乍喜的带着疼痛的欢愉……她咬咬牙,假如他会为此而觉得亏欠了她,那么她会潇洒而调侃地说,现在最让人瞧不起的物种之一是处女,多么幸运,帮我‘开荤’的,是如此有情调的帅哥。
谢小禾用了三个半小时在冷风中行走,希望这三个半小时的冷能够冻住自己所有汹涌的冲动,希望再面对他的时候,自己坚强洒脱到已经将那重伤痛丢在身后…至少,让他觉得,她已经将那重伤害,丢在了身后。
然而理论和理想,始终跟实践有着距离。
当谢小禾走到秦牧的病房门口时候,他背对着门,弯着身子,用没伤的那只手在笔记本电脑上画图,所有的神思,都集中在图上;她一时没有进去,呆站在门口,直到看见他肩背抽动了一下,身子蜷得更紧,目光却还在屏幕上,伸手在桌上胡乱地摸索。
她飞快地冲过去,照他平时习惯的热水和冷水3:1的比例兑了杯水,从桌上一堆的药片当中找到止痛片,他抬头瞧着她,由着她把药塞到他嘴里,然后,喂他喝水,他顺从地由她,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微微蹙着眉头,看着她,那目光,让她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在这一分钟里,他并不像个背叛了爱人的花心男子,根本十足是个走迷路的,不知所措的孩子。
于是此时,谢小禾在脑子里为了面对一个花心的,伤害了自己的男人所准备的一切,土崩瓦解,灰飞烟灭;那些坚持,那些道理,被突然涌上心头的心酸委屈冲得七零八落,她仓皇地后退,用后退来克制自己居然想要把他的头抱在胸前号啕大哭的冲动;她退了几步,退到了伸出手臂也不能碰到他的‘安全距离’ ,但是无论怎么仰头,睫毛也已经无法抗住眼泪的重量,第一滴眼泪终于顺着面颊滑落,谢小禾双手蒙住脸,转过身去,哑着声音说,
“秦牧,我不管你签了什么同意书,我不许你出院。我留下自己联系信息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不见得有资格做你的‘家属’ ,于是我填了,于是大夫找我。现在除非,除非你当着我跟大夫说,这个女人自作多情,她什么人也不是,你这样子去跟大夫替我撇清关系,否则,我做你的家属,我去跟大夫说,你留下治病。”
她说罢,回头,眼泪婆娑之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她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他说什么,于是飞快地边擦眼泪边往门口跑,
“那么你就是答应了。我去跟大夫说,你答应了好好治病。”
从周明的办公室再回到秦牧的病房,她看见他依旧以跟方才同样的姿势坐着。她吸了口气,走过去,抓过把椅子,隔着半米的距离。她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尽量压制下去声音的颤抖而平静地说,
“秦牧,刚才我跟医生讨论了一下……”
“小禾,” 他打断她,“我想,我必须跟你交代清楚。无论如何,我还是得跟你交代清楚。”
谢小禾闭上眼睛摇头,“我现在不想听。我们先讨论你的检查和治疗方案。”
秦牧伸出手去,轻轻地盖在她手背上,“小禾,我得跟你说,无论现在怎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说我们把那张纸领回来的时候,我是真的把你当作我的妻子,唯一的。虽然当时已经,其实已经没有这个资格,我却还想自欺欺人地跟自己说,从前那些事,已经作为历史,过去了。”
谢小禾怔怔地望着他,“你确实跟别人生了孩子。”
秦牧的眉头抽动,闭上眼睛,点头。
“是我不好? 还是只因为距离? 只因为你寂寞?”
“是许菲。” 他极低声地说道。